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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有那么一天,你必须接受不再年轻的事实。年轻人所标榜的时尚潮流,令你感到隔膜。你无法融入他们的情感与生活,只能对时代的多变无限唏嘘。
当年轻人充满热忱地追求浪漫的潮流,不再年轻的你却被现实的潮流裹挟着前行,疲惫不堪。
然而,年轻人也总有不再年轻的时候,每个生命都是独立的,人必须面对生活的艰辛与考验。
眼前这现实的潮流让我们焦虑、浮躁、颓靡、不安,曾经那浪漫的潮流惹我们怀旧神往。
我们渴望自由,又担忧生计。
我们时常感觉自己不是真正的自己,却又不知道如何成为那真正的自己。
但我们却有着共同的名字,我们都是那终有一死的“常人”。
我们突然被抛入人间,早晚又将从那里消失。每日却戴着面具,一种虚伪的表情,在生老病死的路上逢场作戏,甚至不在乎真正的自我是什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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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在著名的《存在与时间》中,就使用“常人”一词来标示那种丧失了自我的状态。
同时,他又一再强调,揭示常人的沉沦不代表任何道德化的批判,也不意味着关于“人性之堕落”的任何命题。
因为作为凡夫俗子,每个人首先都是常人,而且通常都一直是漂泊性的常人。
海德格尔对“常人”的生活做细致深入的分析,是想要提醒世人:如果“我”的意义是本真的亦即本己掌握的自己,那么“我”并不首先存在,首先存在的倒是以常人方式出现的“他人”;“我”并不就是“我自己”。
从小到大,我们总在为与他人的差别而烦神操心。生于斯世,似乎就是为了消除或保持与他人的差距而活。
孩童时代更多追求学业才艺上的出类拔萃;青年时期更多追求浪漫时尚方面的与众不同;不再年轻了就更多追求功名利禄上的高人一等。
每个人都渴望从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却不料一头扎进大众潮流之中,你追我赶,趋之若鹜,反而丧失了真正属于自己的本真与个性。
对各种潮流的跟风效仿和盲目追随,使我们从属于隐蔽的他人之列,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不知不觉中,那个异己的他人,悄无声息地对我们展开了真正的侵犯以及独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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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以常人方式出现的“他人”,并不是任何确定的人,而毋宁说是抽象的“无此人”。人们却在日常共处中,听任这个“无此人”摆布。
海德格尔一针见血地写道:常人怎样享乐,我们就怎样享乐;常人对文学艺术怎样阅读怎样判断,我们就怎样阅读怎样判断;竟至常人怎样从“大众”抽身,我们也就怎样抽身;常人对什么东西“愤怒”,我们就对什么东西“愤怒”。
就是这个常人,指定着日常生活的存在方式。
常人漂浮在人云亦云的公众意见之中,追随那花样迭出的新奇事物而去,陶醉于世事洞明,仿佛一切皆知。事实上这又是虚假的,不是清晨莲花吐蕊的新知与灿烂,而是一种本真沉沦的状态。
常人自以为正在追求完满幸福的生活,以俨然洞察一切的自信与坚决,引诱我们相信一切都在真实牢靠的安定之中。
我们心安理得地沉醉在常人统治的大众时代里随波逐流、营营苟苟,飘游在本真之外,在生存异化中陷入自我的封闭和拘执。
这种以引诱、安定、异化和拘执为特色的沉沦,让我们跌落入非本真的日常生活,磨灭了灵性,跌入精神无根的虚无之中。
但是,常人的公众讲法反倒把这一跌,伪装成“上升”,仿佛幸福地迈进了一种生动的“具体生活”。
海德格尔尖锐地指出,当我们消散在常人中,我们不过是在本真的能够自己存在这回事面前逃避。人努力在世俗中赶超别人,变得耀眼瞩目,却不知道正沉沦着背离自身,远离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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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对常人生活的分析,启迪了他的学生马尔库塞。
在《单向度的人》一书中,马尔库塞指出,现代文明以形形色色的虚假幸福为诱饵,使人们丧失反省、批判、否定现实的超越性,不再设想世界与人生的其他可能性,而异化为一味盲从社会潮流的单向度的人。
鲍德里亚则认为,我们今天正置身于一个超真实制造的幻象世界之中。
电视、电影、网络以及时尚杂志、成功学、广告等媒体信息,不断制造社会理念和完美生活的模型。它们于潜移默化中塑造着人们的思维取向、审美趣味、饮食与衣着习惯,乃至整个生活方式。
这样就非常可怕,事实上就是一个精神虚无的牢笼。
在超真实社会里,人们的生活被各式各样伪装成潮流风尚的模型所占据、规划和导引。
人们不断追求和选择这些幻象,从而迷失在真正意义的世界之外。模型反而成了人生的囚笼和枷锁,使我们无法翱翔于真正自由的人生。
没有光彩!
没有宁静!
没有生命触觉实质砥砺的风浪!
这便是超真实社会对现代人不易察觉的完美罪行。
作为文学家的昆德拉,把对世俗潮流和公众趣味的无条件认同与迎合称为媚俗,他深知人类对这种情感倾向无可救药的迷恋。
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里,昆德拉如此写道:“我们中间没有一个超人,强大得足以完全逃避媚俗。无论我们如何鄙视它,媚俗都是人类境况的一个组成部分。”
在当今的时代,由于群众整体作为劳动力、消费者,乃至选民的至关重要,社会的引领者们不得不努力满足他们的基本需求和品性趣味。
如此,自然要形成消费社会、大众文化的现代世界图景。
它的实质是一种抽象的群众统治。
每个人都不可避免地成为群众中的一员,自觉或不自觉地带上群众人的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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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幸的是,人尽可以逃避甚至遗忘本真生活的可能性,但这种可能性并不因此消失无踪。
每个人首先都是常人,而且被现代文明扭曲成单向度的人,迷失在超真实的幸福模型之中,难以逃避对潮流风尚的媚俗。
然而,这一切并非不可改变,关键在于我们是否有独立不惧、遁世无闷的勇气与决心。
“君子以独立不惧,遁世无闷。”
独立不惧鼓励我们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来去自由,不为世俗风潮所左右。
遁世无闷启发我们与世俗保持距离,洁身自好,而不觉得苦闷。
不管世俗的大海怎样风吹浪打,我只管做最好的自己,荣辱不惊,诗意安居。
生活中确实有鲜花和美酒,乐趣与奇妙,但更多时候,却充满了烦忧与苦恼,惧怕和焦虑。
面对纷纷扰扰、千头万绪的一切,我们往往不假思索地求援于常人的公众意见。常人规定着我们的本分与界限,预定了一切判断与决定,他从每一个人身上把日常生活中的责任拿走了。
当我们完全为公众意见所左右,跟着“从无其人”的常人逃避到群众之中,我们也就浑然无知地卸除了人生在世的存在之责。
这是一种闻所未闻的死亡。
我们沉醉在貌似安定的日常的熟悉状态之中,却不知道灵魂早已无家可归,茫然失所,成了大地上的异乡人。
所有曾经年轻的,依然年轻的生命,到头来都终有一死。
死亡是人最极端、最个体化的可能性,它无法逃避,也无可替代。
死总是自己的死,一切执着于物、执迷于人的活动对此都无能为力。
对死亡的畏惧,让每个人彻底地个别化。
它呼唤我们向死而在,由自己而不是由常人出发,主动把最本己的存在之责承担起来,在不得不告别生命之前给自身以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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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年轻人追求潮流与时尚,憧憬个性张扬的青春并没有过错,那也许是生命中一段必经的成长历程。走向社会之后追求物质与成功,渴望更有保障的生活同样无可厚非,因为毕竟每个人首先都是作为凡夫俗子的常人。
重要的是,我们是否应该满足于仅仅做一个灵魂漂泊无根的常人,一辈子执著于外物的得失与他人的目光,而放弃本真生活的可能性。
当人们在浪漫的潮流和现实的潮流中游猎沉浮之际,是否遗忘了还有一种真正属于自己的,等待我们去创造的生命的浪潮?
人老了就容易怀念青春,人死了却无法怀念生命。
趁着还活在这个流光溢彩,却也光怪陆离的世界,怎能甘心一辈子只盯着社会潮流强加给我们的人生风景?我们应该不时地从日常生活的沉沦状态逃逸出去,游牧到更广阔自由的生命时空。
生在这个科技变迁和社会文化日新月异的时代,你可以不知道王者荣耀、快手、抖音为何物,可以不泡吧、不跑酷、不追星,可以对名牌衣物缺乏了解。
这一点儿都不可耻,因为任何人无法永远年轻,无法始终朝气蓬勃地冲在时尚的潮头。
但你的内心却应该有一片属于自己的海,一片宁静的海,一片广阔的海,一片优美的海……你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去航行和冒险,在独属于自己的生命浪潮中,孤独而骄傲地起舞。
“生活中没有的,生命中可以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