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有张旧电影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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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春天来得格外迟,1977年的早春的风里还裹着料峭寒意。放学铃声骤响,我攥紧口袋中两张温热的电影票,奔跑在回家路上,心也如揣了只欢快的小兔子。那时节,一张电影票是稀罕物,仿佛攥着通往奇境的钥匙。我匆匆扒完饭,天幕已染上深蓝,初春吝啬的日光早早遁去,我顾不得收拾碗筷,怀揣着两枚珍贵的纸片,快步奔向李薇家。

李薇是我高中最好的同学。我俩母亲是同事,都住在学校宿舍区的院子里,我熟悉她家那扇旧窗,如同熟悉她低头解题时垂落的发丝。果然,灯亮着。我屏住呼吸靠近窗边,窗纸有些模糊,可里面景象却清晰映入眼帘——昏黄的煤油灯下,李薇伏在旧木桌上,影子被灯光拉长又投在墙上。她眉头微蹙,笔尖在演算纸上沙沙移动,如同虔诚的信徒面对圣物。她甚至没察觉窗纸外我呼出的白气瞬间凝结又消散。

我下意识张开嘴,想要轻唤她的名字,那声音却在喉咙里戛然而止。一种莫名的力量牵引我退后一步,再一步,最终,我几乎是踮着脚尖,像偷了东西的贼,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那扇被灯光温柔浸染的窗棂。她的专注,像一道无形的墙,将我牢牢挡在了外面。

电影院里的喧嚣扑面而来,我独自坐在那个空位旁边,仿佛坐在一块烧红的烙铁上。银幕上光影流转,人们的笑声如潮水般涌起又落下,可那些画面与声响,却统统成了模糊的背景。我的眼角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身旁空荡荡的座位,耳朵里灌满了噪音,却听不清一句台词。邻座女孩被逗得前仰后合,我却像个局外人,茫然四顾,不知喜从何来。那空位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嘲讽,悬置在我身旁,也悬置在我心上。未及散场,我已无法忍受,趁着黑暗中人群的掩护,我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令我坐立难安的牢笼。

春夜的风吹在脸上,竟有些火辣辣的疼。我深一脚浅一脚,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又一次不由自主地走回了李薇家的窗外。那方小小的窗格,依旧亮着那盏忠诚的灯,窗纸上映着她纹丝不动的剪影。这一次,那伏案的身影却像根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我脸上,灼热感从脸颊蔓延到耳根。我猛地转身,几乎是跑着冲回了家,一把推开房门,翻出那些被冷落在抽屉里的课本和习题,在自家那盏同样昏黄的灯下,第一次,真正投入了属于自己的战场。笔尖划在粗糙的草稿纸上,沙沙作响,竟盖过了窗外的风声。一九七七年,高考恢复的消息如同春雷炸响,而那个窗边的背影,成了我迟来的、笨拙的起跑信号。

时间如同湍急的河流,裹挟着我们向前奔涌。高考放榜,李薇的名字赫然列于省城名校的录取名单上,金榜题名,前程锦绣。而我,仅仅勉强挤进了本市一所普通大学的门槛。大学四年,光阴荏苒,毕业后的我,一头扎进了医院消毒水弥漫的世界,成为一名影像科医生。日复一日的CT片、MRI图像,患者焦灼的面容,夜班后疲惫的眩晕,几乎榨干了生活的所有色彩。偶有闲暇,我唯一的消遣,便是独自一人,步入影院那巨大的、可以暂时藏匿身心的黑暗之中。我已习惯了独自买票,独自落座,独自咀嚼银幕上的悲欢离合,仿佛那空位早已是我生命里一个默认的、无法更改的格式。一次深夜场,偌大的影厅竟只有我一人,荧幕的光孤独地流淌,四周是无边无际的沉默。散场后,我木然地随着人流走出,城市的霓虹刺得眼睛生疼,那个遥远春夜踮脚离开的脚步声,又一次清晰地、固执地响在心底。

转眼已是2018年深秋,毕业四十载的同学聚会在故乡小城热热闹闹地张罗起来。岁月无情,却神奇地在她身上雕琢出温润的痕迹。李薇从大洋彼岸归来,风尘仆仆,眉宇间依旧蕴着当年那份书卷气的沉静,只是多了些时光赋予的从容。聚会喧嚣散尽,我提议用市里新办的旅游年卡带她四处走走——那张卡包含了一场电影,像命运埋下的一颗暧昧的种子。

影院里灯光暗下,《狮子王》熟悉的旋律响起。辛巴在荣耀岩上接受万兽朝拜的画面铺满银幕。我侧过头,低声对身旁的李薇说:“这是我第三次看这部了。”声音在影厅的立体声环绕下显得很轻,却清晰地落在我自己耳中,“画面感……还是那么好。”她微微颔首,目光并未离开银幕,唇角弯起一个温和的弧度:“嗯,经典总是值得反复回味。”银幕的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那一刻,我恍惚觉得她睫毛垂下的弧度和当年灯下演算时一模一样。辛巴在星空下听父亲低语生命的循环,荣耀大地在呼唤归来的王者。银幕内外,仿佛有某种遥远的回响在震荡。我忍不住又偷偷望了她一眼,她专注的侧脸浸润在流转的光影里,宛如当年那扇旧窗上永恒定格的剪影。那秘密如同沉船,在我心底的深渊静静躺着,被四十年的光阴层层覆盖,从未想过打捞示人。

电影散场,我送她回酒店。车子停在酒店门口,她解开安全带,动作间,颈后那条米色的薄羊绒围巾轻轻滑落。我下意识伸手替她拢了拢。指尖不经意擦过她温热的发梢,一种极其微妙的、久远的触感瞬间击穿了我。她回头,对我浅浅一笑:“谢谢。”那笑容坦荡明亮,像秋日午后干净的阳光,毫无阴翳。我心底那块沉甸甸的石头,似乎被这阳光悄然融化了一角——她应该不知道吧?那个遥远的、被窗纸模糊掉的春夜,那个少年仓惶又灼热的注视。不知道也好。有些秘密,注定要留在自己的岁月里风化。

几天后,我整理旧物,搬出尘封多年的高中书箱。箱底,那本厚厚的《高考物理精编》硬壳封面已磨损泛白。随手翻开,一张褪色的纸片悄然飘落。弯腰拾起,指尖触到的瞬间,时光仿佛骤然倒流——是那张1977年春天的电影票。纸质早已脆黄,副券竟还完好地连着,上面印着模糊的日期和片名《春苗》,像一具从未赴约的青春木乃伊。

我摩挲着那张脆弱的纸片,正对着窗外的光,辨认那早已模糊的铅字。忽然,书页深处,几片早已失却水分、蜷缩成细条状的干枯小黄花,轻轻滑落下来。那是迎春花,当年教室窗外开得最早、也最倔强的那一丛。记忆深处那盏属于李薇的灯火,仿佛穿透了四十载的尘埃,猛地亮了起来。原来,那个专注的剪影,并非对窗外浑然不觉。她只是选择了另一种方式,把那个春天连同少年欲言又止的邀约,一起夹进了书页的深处,如同珍藏一朵在时光中脱水却永不凋零的花。

我凝视着票根上完好无损的副券,它沉默地躺在掌心,像一个从未被拆封的谜题答案。岁月是流动的河,有些身影终究会随波而去,可有些秘密,却在河床深处沉淀成礁石,标记着某个坐标,某个春夜,某次无声的邀约与未启齿的告别。窗外的灯或许熄灭,窗内的人或许远行,但那夹在书页里的干花与旧票根,却固执地证明着——原来有些凝望,即使隔着岁月和窗纸,也真的曾被另一个埋头书写的灵魂,以她独有的方式,温柔地签收过,并郑重地保存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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