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无一例外地反对我写作，反对的原因，说来话长。

我小学时，行动笨拙，和同龄的小伙伴一起玩跳皮筋、捉迷藏、跳房子，总是被嫌弃。被嫌弃的次数多了，我就不愿玩，宁可到处找书看。

偏偏在80年代的农村，除了教本，我很难找到其他书，只好向有书的人借。

有书的，通常只有两类人：要么是在街口找摆摊租借连环画的；要么是村里走出学校的社会小哥，他们经常在枕头下放书，诸如《故事会》《古今传奇》之类的连载杂志。

那时，我不过上小学四、五年级，书借到手，很多字不认识，就读半边，反正也不影响理解故事情节，也没人检查读音。

小学阶段，我竟从未看过作文书。那时只有新华书店才有书卖，作文书要1-2块钱一本；鸡蛋卖1毛钱一个，母亲攒下卖鸡蛋的钱，只够给我和弟弟妹妹买笔和作业本，买作文书，那太奢侈了。

靠着看借来的书，我的作文竟然表现不错，老师专门家访，在父母面前表扬我：“这孩子写作文很流畅，词汇丰富，不像一个四年级的学生写的。”

父母一直祈盼子女读书改变处境，听后两眼放光，后来，他们甚至尽可能不让我做家务活：“你去看书，这些事不用你管。”

就这样，我有了比同龄人更多的时间，看一些不符合年龄的书，主要还是传奇故事和小说。

上初中后，我从村里已辍学的邻居哥哥姐姐们手里，借了不少武侠和言情小说看，每每看得废寝忘食，被家里人再三催促，我妈见我如此勤奋，很是高兴。

然而，很快，我妈就高兴不起来了。

妹妹向她告状，说村里好几个年轻男女闲聊：“小霞以后肯定很难考上大学。你看，她这才上初中，就看言情、武侠小说，看野了心，不影响学业我都不信。”

小霞是我的小名，我从他们手里借的书。

我妈再看我时，眼里的欣喜和期待，变成了恨铁不成钢的气恼。

屋漏偏逢连夜雨，班主任老师也首先拿我开刀。

这位年近五十的班主任老头，经验丰富，喜欢搞突袭。

课间把所有同学请出教室，他一一翻看学生的课桌，好几次从我的课桌里翻出金庸的《神雕英雄传》、《神雕侠侣》，琼瑶的《庭院深深》、《梅花烙》等。

“这是毒草！不适合你们这个年龄看，成绩好的同学更要自重。”班主任在课堂上很生气地大声说。

很快，班主任上我家家访，在简陋的土砖屋内，斑驳掉漆的桌子旁，他对我妈很严肃地说：“你女儿现在成绩好，但经常偷偷看言情、武侠小说，不健康，容易引起早恋，很多学生就是这样考不起学校的。”

我妈听后如临大敌，此后，我彻底失去了堂而皇之看课外书的机会。但真遇到好看的小说，我也有对策，找借口猫在哪个角落或晚上窝在被子里，偷偷摸摸地看。

那时，我的作文也还不错，偶尔被当作范文，在全校宣读。如果能一直这样，也许我能早早顺利走上写作之路。

但命运偏偏就是个喜欢跟人开玩笑的淘气小孩。

初三时，我提前考入县重点高中，父母听到亲友们的恭喜：“你家女儿半只脚跨进了大学校门”，笑得合不拢嘴。而我却在高中阶段，经历了心理最灰暗绝望的时刻。

入读重点高中后，学习压力剧增，我和城里的同学相比，成绩毫无优势，而且因家境贫寒、农村信息闭塞带来的自卑，青春期的敏感、羞怯，像大山一样压着我，我的心理压力日益增大。

引爆压力的导火索是一堂化学课。化学老师号称是对学生要求最严格的老师，同学们背后偷偷叫他“魔鬼老师”，他布置的作业，可不能有任何马虎。

那天，化学老师怒斥我的作业没交，我辩解了几句：“我的作业交了，作业本可能收漏了。”

化学老师根本不听解释，他气冲冲地走过来，我站着还没反应过来，他挥出一巴掌，扇在我的左脸颊上，火辣辣的疼细细密密，从脸上钻入心尖，疼痛和羞辱迅速蔓延全身……

教室里安静得落针可闻，除了同学们低低的抽气声，个个都端坐看书，大气不敢出。

那一刹那，我想离开座位，冲出教室，挣脱这一切，但似乎被施了魔法，腿重千钧。最终，我坐了下来，半趴在课桌上，尽量让人忽略我的存在，拼命忍住越来越多从眼眶涌出的泪，心头的悸动和抽噎声却怎么也控制不住。

第二天，化学老师在课堂上随意提了句：“前天漏收作业本了。”

有关系要好的同学说，这是老师变相的道歉，但我对化学厌恶的心结，再难解开。

此后，我更是连数学和物理课都不想上，差不多放弃数理化学习，平时除了上课，我把自己泡在小说里，逃避现实。

那时，我看了很多国外名著，如《茶花女》《小妇人》《飘》《安娜·卡列尼娜》《复活》《三个火枪手》《少年维特之烦恼》等。

虽然看了很多课外书，但因我对自己，对学习完全失去信心，我的作文却并没有多出色。

就这样混到高三，分文理科，感觉才好点。高考时，我以几分之差，调剂了到一所半自费的涉外专科学校，学费5000一年。

和本科相比，学费贵了一倍不止，在父母的心里，原本我应该顺利考上本科，他们拿我为反例，教育弟弟妹妹：“你看，你姐姐就尽看些没用的书，高考才考不上。”

家里无力支持学费，我打算出来打工。

父亲却不甘心，他觉得我是失误才没考好，外出打工的他，走出家门好几个屋子，又折回头，看着躺在床上百无聊赖的我，不放心地再三嘱咐：“一定要去补习班报名哈，再努力一年，肯定行。”

父亲还说：“家里好不容易供出你第一个高中生，钱不能丢到水里，一声不响的，一定要去复读，只要你把看小说的心放回到学习上，肯定能考上。”

不得不说，父亲的眼光还行，第二次高考，我果然上了重点本科线。

填志愿时，原本我想报中文系，父亲建议：“文学不能当饭吃，要读好找工作的专业”，经历两次高考，我觉得父亲虽没什么文化，还是有见识的。

再想到自己的写作水平实在一般，读中文也毫无优势，还不如报个好找工作的专业，来得实在。

就这样，此后的人生，我在“实用、实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与文学和写作也越距越远。

但儿时的梦想，少年时的沉迷，终究不曾风过无痕，在流逝的时光中，那些记忆和期盼如一粒沉睡的莲，美好而酸涩，经年后，突然在某一天苏醒，很快破土而出。

我想，也许我该做点什么了。于是，我开始提起笔来，重拾阅读和写作，当然，水平实在一般，可又有什么关系？至少，通过写作，我对自己和人生，有了新的期许。

至于这么辛苦地把所有业余时间花在写作上，到底值不值，我只能说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私塾学员：陌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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