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子冰粥记》第一卷 选秀 07

此后数日,储秀院中,十分平静,日子如水一般,波澜不惊地流淌。

起初,孙扬熙为了模仿笔迹之事,有些忐忑,但一颗悬着的心,渐渐便放了下来,她认定胡善祥带来的,是一张真迹,那么太子妃也许从未见过,自己伪造的信笺,即便见过,也无需小题大作,一两个不知所谓的秀女,日后打发出宫就是,她想明白了此节,反倒十分开心,至于其中细节,假的如何变成了真的?她无从得知,便不去纠结。

仁孝文皇后忌辰,贵妃娘娘为表追思之情,精心筹备,祭奠仪式,十分隆重。太子爷情之所至,焚化文章,两位王爷都在京城,双双效仿。不久之后,贵妃娘娘又为战事祈福,妃子命妇均前往观礼,如此安排,据说是因为皇后生前笃信佛法,而平定蒙古,亦是皇后毕生宏愿。

只是皇帝前朝事忙,在八月初六这天,匆匆露面,便即离去。自此总有闲话,说夜深人静时,有皇帝仪仗,在英华殿前等候,甚至有贵妃娘娘用心良苦皇帝却并不领情之说,也不知是什么人,如何得知……

这些于孙扬熙和李汀汀而言,自然是毫不相干之事,然而由此彭城伯夫人留在宫中小住,却是十分相干的,二人不得不拖着疲惫的身体,在傍晚时分,往小花园中采摘花瓣,预备制作鲜花饼,却不想正遇到苏虎生站在花下,而朱瞻基便在不远处,手里掂着石子,对着一片小池塘打水漂儿,有些滑稽,另有寥寥数人,伺候在侧,有提着灯笼,有捧着托盘。

苏虎生面露微笑,带着两个姑娘,上前行礼,交谈之中,朱瞻基得知,这又是彭城伯夫人一番心意,便吩咐苏虎生道:“你去太子妃院里跑一趟,多说些好听的言语,再说军打仗虽然辛苦,但吃穿齐全,且路上赶得急,不得空吃点心。”

孙扬熙与李汀汀听了,心中都是一喜,只听朱瞻基果然又道:“这些日子,宫中事繁,不必忙活了,回去休息。”然而他并未说完,微微颔首,对着孙扬熙问道:“不知道孙姑娘可愿赏脸,陪小王在花园里头散散心?”孙扬熙低眉顺眼,躲在李汀汀身后,一直不曾言语,这时意外之下,微微一怔,哪知她尚未答话,苏虎生便带着李汀汀,退了开去,算是替她应下了。

两人绕着池塘,缓步而行,只听朱瞻基道:“你知道吗?如果不是去打仗,草原大漠特别美,视野开阔,目之所及只有天空与大地,小时候先生讲《使至塞上》,我曾以为王维说的,是大大的太阳挂在天边,不是的!其实那个太阳特别小,感觉特别遥远,也会让人觉得自己渺小……”

孙扬熙默默听着他,抒发心中感慨,会心一笑,哪知他说到这里,忽然话锋一转,继续说道:“找不到敌人的时候,这一切将会成为噩梦,我还没见过那么恶劣的情形,但皇爷爷见过,十天半个月甚至更久,除了大雪什么也见不到,天地连成白皑皑的一片,那时只能走,不停地走,甚至不知是不是向前走,一旦找到敌人,便是修罗场……”孙扬熙仍是静静听着,花园石径一如塞北边陲,只觉着身上凉津津的。

朱瞻基忽然停下脚步,望着孙扬熙说道:“孙姑娘今晚十分安静?”

孙扬熙不意他忽然发问,想了想答道:“下‘大’上‘小’为‘尖’,‘昏鸦’去鸟为‘牙’,禾苗锋刃为‘利’,‘此中’不能有‘口角’,那么此边口角便为‘嘴’了,这字谜并不难猜,原是长孙爷的教诲,说民女‘尖牙利嘴’,说出话来难听,惹人不悦,民女谨记。”

朱瞻基微微一笑,赞道:“猜得好!心思好!字写得也妙!虽只有八个字,但短短数日之间,能学得七八分相似,不易做到。”却早已不是赞她猜出字谜。

孙扬熙听了,不禁秀眉微蹙,心中颇为尴尬,自己雕虫小技不值一晒,“杰作”又大概攥在正主儿手里,只得说道:“民女自幼喜爱书法,见到长孙爷铁划银钩,不禁心生倾慕,随意捡了几个字,忍不住学习摹仿。”她虽然有意避重就轻,但喜爱书法云云,却不是虚言。

朱瞻基见她老实不客气的承认,有些意外,眼中现出顽皮之色,说道:“你这几个字捡得倒是随意的很,不仅语义通畅,其中似乎含有深意,莫非是想看看,这样几个字,可以在储秀院中,掀起怎么样的风波吗?”

孙扬熙给他一番调侃,脸上一红,有些支吾说道:“不能算是风波……不过是吴姑娘在储秀院中,更风光些罢了。”她并未无事生非,却也绝不算是安了什么好心,辩白之时,难以理直气壮,“除她之外,民女再未向旁人多说一个字儿,那吴姑娘为人张扬,是不是……”

朱瞻基见她并未服软,神色却俏皮可爱,自然不肯就此饶了她,于是吓唬她说道:“你可知,临人字迹混淆视听,这可大可小?太子妃若觉着你别有用心,可以以此命慎刑司走流程。”

然而此言,却并不能逗得孙扬熙发急,而是秀眉一挑,据理力争道:“长孙爷见赐在先,吴姑娘搬弄是非在后,谁知道这中间还有多少有心之人,这事儿便传了开去,怎的只有我的几个字是别有用心啦?”

朱瞻基心中微微失望,摇头道:“你倒是把人攀扯了一遍!我不知旁人怎样,也不想知道,我只问你?”

孙扬熙听了问话,心中一动,她伪造信笺哄骗吴孟舟,之后事情失控,也许多亏了眼前之人回护,不明前因后果,将假的换成真的,这时他如此发问,若是攀扯众人不对,那么只攀扯他一人对不对?她想到此处,眼珠一转,答道:“长孙爷所赠信笺原是两张,一张字谜我猜出来了,另一张却不明其意,于是找到吴姑娘一同参详,谁知吴姑娘这人却不厚道,嚷嚷得满宫院儿都知道了。”她抬起头来,一双妙目望着朱瞻基,似是在问,如此说法可好?

朱瞻基与她相视一笑,赞道:“妙极!”

二人沉默半晌,只听朱瞻基忽然道:“你会打水漂儿吗?我教你。”说着向孙扬熙招了招手。孙扬熙却不上前,而是歪着头问道:“今日天色已晚,明日要出征啦!长孙爷怎么不早些休息,却在花园里边儿望着一弯池水,与不相干的人东拉西扯?”她说到这里脸上又是微微一红,才接着问道:“莫不是大漠凶险,战争残酷,长孙爷心中怕得难以安眠?”显是话未出口,便想到了朱瞻基说她“尖牙利嘴”。

朱瞻基听了,微微一笑,并不以为意,而是低声吟道:

"烽火燃不息,征战无已时。
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
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
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孙扬熙扮作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道:“哦!我明白啦!大漠的确凶险,战争着实残酷,可长孙爷怎会是不敢打仗呢?实在是诗仙写得太好,不禁伤怀古今一理,忽然便不愿打仗了?”

朱瞻基叹了口气,说道:“十天半个月甚至更久,你知道如果一直找不到敌人会怎样吗?如果主帅依旧不肯放弃,大军在隆冬时候,仍然深入大漠,会迷失方向会粮草不继,那么等待这只军队的,会是什么样的命运呢?九月入秋,草原便要下雪了……”孙扬熙不懂行军打仗之事,却跟着担忧起来,此次皇帝亲征漠北要铩羽而归。

然而朱瞻基心中所虑,也不仅仅是战事如何,只听他又说道:“十人之税负可养一名兵丁,而深入漠北作战,又三十名兵丁往来,可供一名将士十日口粮,我军三万将士,这些米粮如果不用来打仗,可以做很多事。”他似乎有些难以取舍,微微迟疑,还是昂头道:“但鞑靼及不安分,侵扰边境劫掠大明子民,此事不能不管!”他言语之中,透出苦涩之意,孙扬熙听了,却不知为何,心中一动。

秋天风冷,夜晚渐寒,一阵秋风吹拂,孙扬熙衣衫单薄,朱瞻基见了,指着不远处,小太监手中一只托盘,笑着问道:“巧得很,我这儿正有一件斗篷,刚送过来还未上身儿,不知道孙姑娘敢不敢披上?”原来托盘之中是一件斗篷。

孙扬熙听得兴起,走到两名太监跟前,看也没看,便伸手便提起领子,在空中一抖,将斗篷展开,笑道:“信也收了两封,这有何不敢?”

朱瞻基见她一转身,将斗篷披在肩上,又顺手在衣领下,系了个大大的蝴蝶结,只是自己足足比她高出一头,这斗篷量体裁衣长出许多,她只好用双手提着,下摆才不至于拖地,模样十分有趣。

然而如此一来,行路不便,两人在垂柳之下,站住了脚步,只听孙扬熙问道:“打仗嘛凶险艰难,又不知胜算几何,可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你有没有既不用打仗,又能安定边陲的法子呢?”

朱瞻基也觉着进退两难,苦无良策,轻轻摇了摇头,不再言语,孙扬熙等了一阵,见他只是望着池水出神,于是微微一笑说道:“皇长孙殿下虽然眼下没有什么好法子,但为国为民征战疆场,不可说不尽心尽力,不可说不是居功至伟啊!更加难得的是殿下还怀着一颗爱民如子之心,心系百姓疾苦,实是大明之福!”

朱瞻基听了,笑道:“奇怪奇怪,孙姑娘今儿个说话,怎的忽然比树上的黄鹂鸟儿还要动听?”孙扬熙嘻嘻一笑,答道:“穿了你的斗篷,我也没法子,只好回赠些儿好听说话,便算算作是礼尚往来!”说完伸手覆面轻轻打了个哈欠。

朱瞻基展颜一笑,又见到苏虎生恰好回转,便问孙扬熙道:“天色晚了,这斗篷又不合身,苏内监送你回去如何?”孙扬熙摇头答道:“民女不敢,殿下借我一只灯笼足矣。”然而她并未见到,苏虎生走到近前之时,神色愕然,看看朱瞻基,又看看孙扬熙,才化作会心一笑。

两人望着孙扬熙远去的背影,苏虎生忽然问道:“这斗篷她收下了?”

朱瞻基答道:“这斗篷她算是收下了……”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禁止转载,如需转载请通过简信或评论联系作者。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