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所及处
——2008年
中午去学校接儿子正值狂风大作。
前天夜里结了冰,昨日一直阴冷,在今天难得的晴朗天气里扬扬沙也就算不上什么了。
年年岁岁,晋北的春天就是这样一个模式。
沙粒肆无忌惮地扑打在脸上,颗粒大,速度快,简直要敲掉人的鼻子,灌进人的耳朵,并从衣领浩荡入侵。你和熟人打个招呼,它们也会不失时机地探索到口腔深处。
沙尘所及,混沌一片。使那些春天里欣然摇曳的各类绚丽蒙上耻辱的灰黄色。
地上这个红暖水瓶是我们一家三口从超市买回来的。
我和先生不约而同向货架伸手,我拎起的曾是一个湖蓝色小号瓶。
凡事依他。俗话说:我随你!
然而注满的一壶开水,次日晨倒进脸盆后却是温里不吞,几近冰凉。用力看上半天也没有一丝热气浮出水面。我无怨。因为我首先想到它好歹没有暗中破一个洞让整瓶水流失,权当一个大茶缸用吧。先生不悦。口气中有了责备的意思:
“什么时候的水?”
“昨天的。”
“应当去换一个。”
“票早不在了。”
“我放在沙发上了。”
“我没有看到放在沙发上的票。”
“……”
“水凉点儿,提神。”我总结一句。笑咪咪看着洗脸的先生:是你认准的暖水瓶不保温。错误也随你。
旋开瓶盖,我向瓶胆内腔瞅了一眼。它又深又亮,令人不安。把目光投进去突然就有了一种过错感,好像不小心看到了这个暖水瓶的隐私。我迅速拧好瓶盖,仿佛晚一步就有可能从里面钻出所罗门镇压过的魔鬼,置我于不利处境。而我如何能够充分发挥渔夫那样的聪明才智化险为夷?
春天到了。把一双棕色单皮鞋放出来。儿子用对待新事物惯常的好奇态度,看我,再看鞋,努力把二者相联系。穿上薄薄的新毛衣,同先生第一个照面,他不自觉地退后两步,换上似乎是出自陌生男人的探究目光,打量我。在这种目光的鞭策下,我赶紧收腹、提臀、挺胸,差一点回眸一笑百媚生。
刚参加工作那些年,有一位已为人夫人父却依旧腼腆的同事。就算是男人和他交谈,他也有可能在慌乱中把眼光投向地面。他那无辜的眼光可能是遭受逼迫而出走的,也可能是自己用力甩出去的。你和他说话,会在不知不觉中感染他的窘迫情绪,他看地,我们只好看天吧,大家总得坚持到把话说完。
会场上,领导的讲话在空中飘浮。人们的手机铃声大多关掉了,邻座一个可能是患了重感冒的男人却在隔三差五地打喷嚏。他打一次,惹得我看他一次,但见那个宽厚的肩膀正在迅速佝偻下去,却不能有效掩盖口鼻间喷薄而出的大声音。这一间歇发作的情节丰富了我单调乏味的听会时光。我只能动用中年女人必备的沉稳素质,好歹克制了失声而笑。我的目光所及处,有一个前排就坐的歇顶男人格外触目惊心。头顶光得让你难过,就像凭空生出又一个脸蛋,感觉到它相当薄弱。周边地区却依然黑亮浓密。让人不能不想起《西游记》中戏太少的沙和尚……
我把目光投向了你。
你把目光投向了我。(200804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