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语文教育变形记
——论满分作文《生活在树上》所反映出的当代语文教育问题
《生活在树上》这一满分作文事件在网上发酵已久,但我一直都没有读,也不想进行任何评价。我经历过高中时代,了解那个年龄段的状态,也了解当时所能写出的文章。我原以为,针对这篇作文的不过是些一般性的争论:思想内容如何如何,语言表达如何如何等等。这些都是再正常不过的情况,伟大的作家也会遇到,更何况一篇高考作文。这次阅读本是一个偶然事件,但读过之后,我却发现与我想象中的大不一样:这一事件的争论点,根本不是阅读中存在的那些一般性分歧;而是,这样一篇有明显缺陷和错误的文章被评为满分,并进而被树立为一种典范,它在高中语文教育中会起到怎样的引导作用?
下面,我先就作文文本进行一些基础分析,然后再谈它所反映出的问题。
《生活在树上》这篇作文的主题,颇有一些现代文学和哲学探索个人和人类出路的意味:当海德格尔说“一切实践传统都已经瓦解完了”,当尼采说“上帝已死”,所有过去那些建立在社会、家庭基础上的实践,所有那些包藏着暧昧的上帝依赖的经验,便都被完全否定了——大地已经变成了“荒原”,人类实际上一无所有。当此之下,如果放纵天性中对超越性的追求,我们完全可以抛弃大地,向着天空进发。但作者却根据卡尔维诺的“树上的男爵”,认为我们应该住在“树上”:一面保持与大地的连接,一面观望着天空,同时用感性的体验指导当下。
作为一篇高中生作文,《生活在树上》在思想和材料方面颇为可贵,如对“出路”的思考,对现当代文学和哲学的引用等。但也并非完美无缺。首先,文章选用了一个颇具“存在”和“出路”意义的命题,但主要观点却只来自对卡尔维诺的引用,而见不出作者自己的有深度的思考,这无论如何有些遗憾;其次,文章的分析部分虽然为滞涩的语言表达所遮蔽,但应该可以说还是比较含混的;最后,文章引用的内容虽然不少,但显然更多只是为了“镀金”作用,因此难免失之于断章取义,而缺乏必要的深入分析。
如上所述,我对这篇作文的思想主题和材料选用方面有褒有贬,但总的倾向显然是赞赏的:不应对高中的学生挑剔太多,要多一些鼓励。这篇作文真正的问题出在语言表达上。首先,是语言表达的刻意古奥化、滞涩化,包括字词的选用、句式的省略调整等。字词选用上,如“嚆矢”、“振翮”、“切中肯綮”、“觇”、“玉墀”、“婞直”等;句式上,如“我想循卡尔维诺‘树上的男爵’的生活好过过早地振翮”(“想循……好过……”:语义为比较义,但表达太笨拙),“不屑于古旧坐标的约束,钟情于在别处的芬芳”(这句话显示了作者在表达上的捉襟见肘:这里是两种状态的对立,用对偶的句子表达,则无论在语义还是气势上显然都会更好)等等。这两种的情况都太多了,就不一一举例了。有人可能认为,这不过是一种语言表达的风格,那些大作家不也都有自己的风格吗?但实际上,这并不能算是一种表达“风格”,充其量不过是受某些学术文章和“翻译体”影响的畸形化的表达。而这种畸形化的表达,被某些人认为是所谓的“高级”表达,并在基础教育和学术训练中推广开去,从而荼毒了不少人。在现代汉语和文学已经发展到今天这样的地步时,每一个人,都应该学会真正简洁、准确、优美的表达。
以上所说是一些对语言表达的误解、误用。其次,原文中还有不少明显的错误,这主要指一些词语和标点符号的运用。举例分析如下:
[if !supportLists]1. [endif]词语运用的错误:
“而纵然我们已有翔实的蓝图,仍不能自持已在浪潮之巅立下了自己的沉锚。”——“自持”的意思是“自我克制”,用在这里明显不行,应该用“自夸”“自矜”等。
“麦金太尔之言可谓切中了肯綮。”——“切中肯綮”是成语,中间不能插入其他成分。
“人的社会性是不可祓除的,而我们欲上青云也无时无刻不在因风借力。”——只是“欲上”青云,就已经“无时无刻”不在因风借力了?
“何况当矿工诗人陈年喜顺从编辑的意愿,选择写迎合读者的都市小说,将他十六年的地底生涯降格为桥段素材时,我们没资格斥之以媚俗。”——“何况”是表递进关系的关联词。这里以尼采和陈年喜的两个例子构成并列或者递进关系,但两个例子所用的句子都太长了,下句开头的“何况”辐射不到上句。
“蓝图上的落差终归只是理念上的区分,在实践场域的分野也未必明晰。”——这里,“蓝图”和“实践场域”的情况是相反的,不能用“也”。
“既不可否认原生的家庭性与社会性,又承认自己的图景有轻狂的失真,不妨让体验走在言语之前。”——应该是“既不否认”。
[if !supportLists]2. [endif]标点运用的混乱:
实际上,原文的标点符号运用比较混乱,主要是在语义没有结束的地方滥用句号。这显示了标点运用和逻辑关系的混乱,也造成了理解上的障碍。举几个例子:
“在孜孜矻矻以求生活意义的道路上,对自己的期望本就是在与家庭与社会对接中塑型的动态过程。而我们的底料便是对不同生活方式、不同角色的觉感与体认。”——前一个句号处应该用逗号。
“用在树上的生活方式体现个体的超越性,保持婞直却又不拘泥于所谓“遗世独立”的单向度形象。这便是卡尔维诺为我们提供的理想期望范式。生活在树上——始终热爱大地——升上天空。”——第一句和第三句是对“卡尔维诺为我们提供的理想期望范式”的具体解释,实际上可以有更清晰地表达:“用在树上的生活方式体现个体的超越性,保持婞直却又不拘泥于所谓“遗世独立”的单向度形象:这便是卡尔维诺为我们提供的理想期望范式。即:生活在树上——始终热爱大地——升上天空。”
这篇文章虽然有缺陷,但引起争议的地方并不在于其本身,而是它被评为满分后,将在今后的高考以及整个高中教育中所起到的典范意义。因为在高考这一重要考试中,又是对于作文这样一种极具主观性的题目来说,“满分”在事实上就具有一种强烈的典范意义,会引导今后的考生以及高中教育向着迎合这样的方向努力。而从另一方面来说,该考生既然能在高考考场上写出这样一篇作文来(充满生僻的字词、故作滞涩的句子,以及对经典的引用等),显然,他已经受了前代“典范”的影响,了解了阅卷老师的趣味,从而在高中时期就作了相应的“努力”。
语文教育,即对语言和文学的教育,它应该包括这样两方面基本的目标:对于文学,应该在对经典作品的阅读过程中,提高我们的审美和思想能力;对于语言,则应该在了解语言知识的过程中,提高我们的语言表达能力。而文学又是语言的艺术,因此二者的学习实际上是一体的。
但实际上,我们的文学教育,偏重于对作品进行单一的思想解读,而缺少了关于艺术的那一面;我们的语言教育,也偏重于复杂词语和句式的使用,偏重于引经据典式的表达,而抛弃了“辞达”这样一种语言表达的最高境界。正是对思想性和玄奥表达的追求,使我们可以忽略这篇作文中的一些明显缺陷和错误,而将其树立为一种学习的典范。更不幸的是,由于这种追求借助高考的体制化运作而施加它的影响,这使得作为个体的我们、乃至作为高考机器一部分的高中教育,实际上也都没有选择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