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妩》(090)by春衫冷

架空小言,纯属虚构


chapter37 渔父(1)

蔡廷初的办公室依旧空旷安静,一目了然,和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别无二致。

虞绍珩行过礼,不等蔡廷初问他便道:“钧座,六局的一个人我先扣在特勤那边了。”

蔡廷初端着茶微微一笑:“军情部的人,你都信不过咯?”

“我不是信不过自己人,我只是暂时不确定哪些人该信。”

蔡廷初揭开茶杯,浅呷了一口:“我呢?”

“我要是连您都信不过,还能信谁呢?可是……”绍珩反问了一句,跟着道:“当初许兰荪的案子您让我自己来处理,是因为军情部的人做事手法不守规矩,习惯了罗织株连,您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让人这么做事呢?”

蔡廷初放下茶杯,淡然答道:“第一,我没有进情报部的时候,这里的人就是这么做事的;第二,我不会过问每一个案子、每一份口供、每一个人。”

“那您没想过这种风气有问题吗?”

“问题一定会有,但是任何人都不可以也不应该轻视传统的力量,包括你。”蔡廷初肃然道:“我们不是警察和检控,既不除暴安良,也不主持公义,我们只考虑一件事——”他指了指身后高悬的国徽,“其他人提起情报部,既讨厌又害怕,就因为这里的人一直都是这么做事的。大仁不仁,这种畏惧对这个国家没有坏处。如果你到现在,还打算等到铁证如山,才去请你那个师兄回来’协助调查’,他早就走了。反过来,你现在到他家里去抓人,他绝不会跟你说要请律师——我们自己一样在这个规则里。”

“如果为了结果,可以不择手段,那每一件事的利弊谁来衡量呢?”

“你,我,这栋楼里的所有人,都必须对自己的每个判断负责。之前我问你,在许兰荪那件事上,你有没有过私心?你说你’问心无愧’——这就是你自己的判断。”

“如果有人的判断是错的呢?”

“你不是正在纠正一个错误吗?”

“我碰上这件事完全是偶然……”绍珩声调不由自主地高了一些,蔡廷初仍是慢慢喝着茶:“这个是世界上犯法的人很多,难道每个都会被抓住吗?”

“蔡叔叔,我真的觉得这样做事有问题。”

“你叫我一声’叔叔’,那就是谈私事。”蔡廷初目光闲远地看着他:

“明嘉靖帝有个锦衣卫指挥使叫陆炳,结交严嵩父子,还喜欢抄人家搂钱,可清流士大夫都说他是好人,两百年后编京戏,《审汤刺头》,他都是个忠臣——为什么?”

虞绍珩立刻接道:“因为嘉靖朝历次大狱,他没有构陷过一个人。”

“这一条放在别处是底线,可是放在厂卫,就是难得的好人了。”蔡廷初搁下茶杯,站起身踱了两步,虞绍珩也跟着站了起来,蔡廷初点了点他,道:“你看不惯或者说受不了,两条路:要么去国防部跟霍总长报道,要么等你能坐到我这个位子,才有资格来谈这件事。”

他一边说,一边拍了拍身旁的椅背:

“可是你连你自己的人身安全都负责不了,你现在应该知道为什么没有人希望你待在我这儿,如果你不是虞校长的儿子,如果不是总长小心,你现在没机会在这儿跟我说话了。”

虞绍珩面色冷白,低低道:“如果我不是我父亲的儿子,别人未必要杀我。”

蔡廷初打量着他,忽而一笑,“有道理。你们家的孩子,你,连你弟弟,都有一样的毛病:傲气、心软、自以为是——搁在别处或许不算什么大事,可是在我这里做事,每一样都是大忌!”

虞绍珩从小到大从没被人这样当面数落过,便是他父亲也从来都是温言相商,没有过一句重话,此时听着长官教训,脸色忍不住微微泛青,抿着唇一言不发。

“还好你是调过来之后在我这里出的事,你要是人还在六局,你们局长的日子就没法过了……”他见虞绍珩似是想要辩解,又道:“你不要跟我说什么’一视同仁’,你来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没有人会把你跟别人一视同仁。”

虞绍珩低头道:“蔡叔叔,我跟您添麻烦了。”

“我每天都有很多麻烦,你添一点也无所谓。但是这个案子了结之后,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到底要不要留在这儿?你有没有本事留在这儿?”

虞绍珩进来没说两句就被长官一番抢白,他心事重重之下,便没留意蔡廷初桌上有一台电话一直都没有放好,等他行了礼带上门出去,蔡廷初便拿起来听筒:“你都听见了?”

电话那头一声轻笑:“你就是想撵他走,也不用这样。”

蔡廷初笑道:“我要是想撵他走,请国防部出一张调令就是了,这个恶人当然是请总长你来做了。”

电话那边静了一瞬:“你不会是想……”

“那也要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了,如果他不是虞家的孩子,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为什么?”

“聪明,心软。”蔡廷初低笑着补了一句:“不缺钱。”

电话里头也是一笑:“情报部的人要心软吗?”

蔡廷初悠悠然道:“手要辣,心要软,不然就不是陆炳,是纪纲了。”

“那虞家的孩子就不成吗?”

蔡廷初干笑了一声:“这句话你问我?他要是出了什么事,我怎么跟校长和夫人交待?再说,他就是真的有本事坐到我这个位子,也未必是件好事。”

————

虞绍珩从蔡廷初的办公室里出来,没走几步,便被葛凤章叫住了:“绍珩,来一下。’’

葛凤章见他进了门,笔直站着静听吩咐,不由微微一笑,拿起手边的一个文件夹递到他面前:“这个腾作春,羁押在六局了……”

虞绍珩一怔:“什么时候?”

“今天凌晨在海关被扣住的——海关那边我们早就打过招呼了。”

“他一个人?”

“嗯。”

“他老婆儿子呢?”

葛凤章闻言笑道:“祸不及妻儿,他人不见了,老婆孩子怕什么?”

虞绍珩苦笑,原来他今天早上扣在高国铭那儿的那个“3471”,是腾作春故意捅出来的,无非是为了让人以为他还在想法子铺后路,远没到破釜沉舟的地步。想来也是,腾作春这样的人即便是慌,也不改犯这种低级错误。

葛凤章见他默然不语,便道:“部长的意思,人还是你来审。”

虞绍珩脱口道:“还有必要吗?”

葛凤章笑道:“那我去跟部长说,你——没空?”

虞绍珩方才话一出口便懊悔了,再被他这样一问,面上也赧然起来,“我现在就去。”

葛凤章在他臂上拍了拍:“这就对了嘛。”

虞绍珩翻开那文件夹看了看,好奇道:“人怎么还关在六局呢?”

葛凤章眯起眼睛道:“这个时候,最怕他出事的就是他们局里的人啊,还不打起十二分精神看着?”

虞绍珩点头一笑,心里却在自省:怎么被部长大人训了顿话,转眼就笨成这样?他关上车门,闭目靠在座椅上,一时想着蔡廷初的话,一时想着自己这两年同腾作春来往的细枝末节,一时又想起凛子和许兰荪……

虞绍珩正独自出神,忽听车窗上有人轻敲了两下,睁开眼一看,却是高国铭面无表情的一张脸:“没事吧?”

绍珩用双手抹了抹脸孔,笑道:“不好意思,我想点事。”

高国铭点了下头就要走开,虞绍珩摇下车窗道:“聊两句啊?” 说着,摸出盒没开封的香烟从车里下来,拆开来递了一支给他。

高国铭却摆手道:“我不抽烟。”

绍珩笑道:“从来不抽,还是这种情况下不能抽?”

“特勤局是给政府要员及其家属做安保的,身上有烟味不礼貌;而且,如果你有烟瘾,在不能抽烟的时候,就会影响反应和判断。”

虞绍珩一边听一边点头:“你说你以前是做刑侦的,那为什么后来到特勤局了呢?薪水多啊?”

“多。”高国铭点头道:“不过,不是我要来的,是上头调我来的,纪律部队只有服从没有选择,你们也一样吧。”

虞绍珩不置可否地舔了下嘴唇,高国铭见状,点头道:“哦,你不一样,你是想去哪儿都行吗?”

他话里毫无讥诮嘲讽之意,虞绍珩面上却有些讪讪,“没有啊,刚才我们部长就说他不想要我了。”

高国铭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你是心情不好,所以要跟我聊天吗?”

虞绍珩忍俊不禁地摇头否认,“没有没有!是因为我这边的事情马上就了结了,你很快就不用在我家’执勤’了。”

他说完,既没再开口,也没有要上车走人的意思,高国铭也想不出有什么要跟他聊,只好反问道:“那你为什么要到情报部呢?”

虞绍珩捻着手里那支没点燃的香烟,肃然道:“……我觉得情报部的人比较厉害。”

话音刚落,便听高国铭反驳道:“你想的不对,绝对是我们特勤局的人比较厉害。”

虞绍珩诧异地瞥了他一眼,忍笑道:“你这个人挺有意思的。”

高国铭蹙了下眉,迟疑道:“你是讽刺我吗?”

“不是,我说真的。”虞绍珩敛了笑意,一本正经地答道。

高国铭仍是皱眉:“别人都觉得我很没有意思。”

虞绍珩关切地追问:“谁啊?”

“别的人。”高国铭匆促地答了一句。

虞绍珩凑近他笑道:“你女朋友?”

“我……没有女朋友。”高国铭脸色微窘,虞绍珩见他如此,反倒有些欣然:“我帮你介绍一个?”

“不用了。”高国铭喉头动了动,掩唇干咳了一声:“你准备回家还是……”

虞绍珩笑觑着他道:“再聊会儿啊?”

高国铭正了正脸色,道:“我的职责不包括陪你聊天,你有什么不满意可以投诉。”

虞绍珩笑意愈浓:“没有没有,我对你特别满意,回头我写封感谢信给你们局里。”

高国铭脸上骤然一红,赧然道:“不用了,都是份内事。”

绍珩笑吟吟地拉开车门,“要的要的,你还陪我聊天了呢。”

————

腾作春关在地下二层的羁押室,按葛凤章的说法,从他被海关扣留到现在已经过了七八个钟头,谁知道有已经多少人见过他了,该打的招呼该串的供早就办完了吧?还叫他来审……

“师兄,不好意思啊,我们就不客套了。”虞绍珩拖了张折椅坐下,示意速记员准备记录:“你为什么要走?”

腾作春一言不发地盯着地面,既不看他,也不说话。虞绍珩等了一阵,见他仿佛老僧入定一般不言不动,轻轻叹了口气,道:“尊夫人和令公子都还在被监视,你这样——不好吧?”

两人隔着钢栅对视了一眼,腾作春仍是默然不语,虞绍珩笑着点了点头:“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要是我,我也不说。” 言罢,竟转身便走。

过了大约二十分钟,虞绍珩再回来时,手里却抱了只宽脸大眼的长毛京巴,软绵绵窝在他怀里,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溜溜打转。那狗甫一挨地,“啊呜”了两声,便扭着身子想要往钢栅里挤,却被虞绍珩抬手勒住了绳子。

腾作春见了那狗,脸色蓦地一变:“你什么意思?”

虞绍珩径自把那狗栓在桌腿上,闲闲笑道:“这里只能我问你,轮不到你问我。”

腾作春鄙夷地盯了他一眼,“虞家大少爷也做这种鸡鸣狗盗的事。”

虞绍珩笑道:“这种事我当然不会做,我们军情部的人,做事总要讲规矩——我是请’专业’的人去做的。刚才我顺便跟他们请教了一下,要是有人开罪了我,怎么样能出出气?他们帮我出了个主意,说以前他们有个兄弟被人欺负得特别惨,于是他们就从那人家里偷了个孩子出来,没杀也没打,两块钱卖给了一个叫花子头……你知道,讨饭这种事,总要有点可怜相才好跟人要钱,断手断脚都不算什么……后来有人带着那孩子在他家附近讨饭,他父亲站在街边看了十多分钟,没敢认。”

那速记员听着,有些不敢看虞绍珩,腾作春的脸色亦越听越暗,咬牙道:“祸不及妻儿。”

虞绍珩笑道:“你现在想起这个来了,你叫人杀我的时候,没想着避一避我太太?”

腾作春沉声道:“那人不会伤她。”

“你吓着她了。”虞绍珩蹲下来抚着那狗道:“公事归公事,我现在跟你谈私怨。”

腾作春直视了他良久,摇头道:“这种事你做不出来。”

虞绍珩微笑着叹了口气:“嗯,我做不出来。不过……”他撩着那京巴的耳朵上的长毛,目光一冷:“你信不信我把这小东西剥了皮,塞到令公子的书包里?”

“你?!”腾作春霍然站了起来,身后的折椅“哐当”一声翻倒在地上。

虞绍珩自顾自逗弄那狗,边上的速记员一个字也没往纸上记,而腾作春的愠怒也只是一瞬间的事。他慢慢踱到监室的另一边,远远望着虞绍珩道:“你要是想听真话,就让他走。”

虞绍珩漠然跟速记员点了点头,那人抱着纸笔急步而出,腾作春轻蔑地一笑:“你还想问什么?”

“我比较好奇两件事,第一、你为什么一定要杀我;第二、一个医管局的副局长能给你什么好处,让你这么费心去开脱他儿子。”

“你怎么不问我,你要找的人是怎么死的?”

虞绍珩摊了摊手:“反正人已经死了,跟我非亲非故的,我也不是很关心。你要是想说,待会儿交待在口供里就行了。”

腾作春一边把倒地的折椅拎起来方正,一边闲谈似的说道:“是人就会生病,生病就要看大夫,病历很多时候比日记还私隐——我就是想帮一个将来我有需要的时候,他不能拒绝的忙。”

虞绍珩点头道:“是个好想法。”

腾作春笑道:“这不是想法,是这一行里再正常不过的做事方法;一个情报官员,怎么能没有自己的信息源?”说着,百无聊赖地看了看虞绍珩:“至于你的事,不是也明摆着吗?你虞大少爷来翻我的案子,我既不能收买你,又不能威胁你,除了杀你,还有什么法子呢?”

“不对。”虞绍珩面上有浅淡的笑意:“你还可以来求我。就像那天在寒舍,你不是先动手,而是先来找我帮忙,你说的我可能都会信,还会帮你想个法子把这事圆过去。即便真的追究下来,你也可以找其他人来扛,也许只是落个处分罢了——可是你叫人杀我,不管成与不成,风险都大了点吧?”

腾作春盯了他一阵,忽然问:“你为什么要来情报部?”

虞绍珩嘲弄地瞟了他一眼,“跟你有什么关系?”

腾作春仍是眼神一错不错地盯着他:“有,而且很大。”

虞绍珩见他神态执着,想了想,道:“我有些私事觉得这里比较好办。”

腾作春皱眉沉思了片刻,诧然道:“就为了……为了你太太?”

绍珩听着,也是诧然,继而倒有些啼笑皆非,“随你怎么想吧。”

腾作春收起了方才不合时宜的惊诧神色,淡然道:“你有没有想过二十年以后,你会在哪儿?做什么?”

虞绍珩审慎地看着他:“我不想那么久的事。”

“有人会替你想的。”

虞绍珩蹙眉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军情部每年都会进很多新人,千挑万选、豪情壮志地进来,里头一多半人都觉得将来自己有朝一日要飞黄腾达、出将入相,没准儿还能接了部长大人的班。”腾作春讥诮地道:“其实呢?里头九成九的人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这个机会。”

虞绍珩闻言失笑:“你以为我进情报部,是安排好了来当部长的吗?”

腾作春淡笑着摇了摇头:“你不是,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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