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立者

       我自幼就不是个有主见的女孩,常常是别人在前头牵了绳子,我在后头走。

       当时我家有两个邻居,一个住砖房,一个住瓦房,两家用高墙隔开。时常听人说,这两家是十世仇人,两家的奶奶老爱把皮毛一点大的事吵成世界末日。我妈妈是极和气的人,从不与人吵架,处处让人三分。恰好妈妈和这两家感情颇好,也带动我从小便往这两家里蹭饭。

       住砖房的这一家家境较好,屋内也干净整洁。每次我去了都能分到一些果干、奶糖之类,也可以分享到她外孙子的玩具。他的外孙子是个黄毛小子,跟我同岁,村里人都很歧视,不让小孩子凑合他玩。我倒好,来自投罗网了。在同龄人中也常有一些流言说,我是贪图了那好吃的好玩的才和黄毛小子玩。对此我并不辩驳,我也不确定如果有一天没有了好吃的和好玩的吸引,我是否还会一如往常心定神闲地敲开他家的门。小孩子的世界是难以捉摸的,以至于你无法用成年人口中的利益去衡量。

       住泥房这家有三个孙子,其中一个是女孩,比我大一岁。后来,她也成了我的好友及同学。两相比较,我更喜欢和住泥房的这家来往,大概是因为他们家有女孩的缘故吧。可能我是个天生只适合在女孩堆里混的人,也可能是因为哥哥的缘故让我疏远了男生,导致我日后常被男生欺负。可是,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黄毛小子从来不曾欺负我半点。

       我在住砖房这家玩的时候,一般都困在他家里玩。有时候房子筑得高了,筑得好了,把人也给筑进去了。就像如今流浪在城里,你根本没有办法去敲开任何一家陌生人的门。

       但和住泥房这家玩的时候,却是海北天南四处游荡。这或许是一种彻彻底底的贫穷的幸福吧。因为物质上的缺乏促使精神上的上升,获得由外而内的生命本质上的自由。我们四个小子在田野里疯跑,在房屋四周抓迷藏,偶尔禁不住诱惑,跑去学校透过窗子看老师和学生上课。那时每每看见讲台上眉飞色舞、神气活现的先生,我就从内心里生起一种崇敬,发誓以后定要做个读书人,一个受人尊敬的读书人(当然这并不指我要当老师)。

       每次往返这两家,我都会听到他们对对方的指责,指责的事多半是粉饰一番的的或纯属虚构的。有时回来细心想想,对照他们各自的论调,我会忍不住失笑起来。不得不感慨,在人后议论人,并不能减少自己一分痛苦,也不会增加别人一分负担,何必这样苦苦折磨自己。还是母亲明白时世:“他两家的恩怨情仇是他们家的事,你小孩子不懂别给我乱添麻烦。”我不敢多嘴,也不敢在两家间传递小报,于是成了不折不扣的中立者,不帮理也不帮亲。

       有时回想人生几十年,也就那么一回事。一走眼、一走神,认识的人、历经的事也全忘了。我不记得黄毛小子是什么时候

离开村子的,在我搬进新房子住以后,因为离他家远了,交情也淡薄了。倒是他外婆不定时来我家住住,送些药材、新菜之类,却不曾提起他。很多年后我想起这件事,都试图去猜测在我走了以后,谁又代替我成了他的新朋友。也许他早已忘了我,然后又家去了吧。人与人之间没有一种联系是固定不变的,不管你愿不愿意,它都会随时断裂。亲人会走,朋友会散,懂得珍惜,才能永恒。而住泥房的那家,几乎与我同时搬进新家。刚好他家新房与我家新房相隔很近,而他家女孩又和我上的同一个小学同一个班级(当时那间小学同一年级就只有一个班),因而交情也走得也更近了。

       只是四年级那年,她家生了变故,姐弟一起被父母接到了城里。本以为她可以到城里过上好日子,心里不舍得却默默替她高兴,甚至还有点小孩子家的妒忌心理。后来才听她奶奶说去城以后她不再上学了,要打工帮补家用。她走时我连送都不曾送她一下,反而在同学们拿她的事当笑柄来取乐时,我还怯懦地随声附和着。后来我已上了高中,有一次她回来了,带着弟弟到我家找我。我很惊讶,见了面却彼此沉默着,一句话也找不出来。甚至感觉我们在很久很久以前从未见过面,没来过对方家,也从没在一起玩耍。但是,她却很明明白白地叫着我的名字,我也很明明白白地在请她喝茶。最后,拉了一点家常,就匆匆送她出门。我不知道这一别后又要多久才能见着,可能下次见面时她连我的名字都已叫不出。后来我才知道,她这次回来是为照顾她肝癌晚期的爸爸,而她爸爸在不久后便辞世了。大概在一年多以后,我借着周六日的空余返家,却听到她的堂弟上吊自杀了。村子里传他是模仿电视上的演员而不慎毙命的,而他便是当年住在泥房里陪我玩耍的三个孩子之一。从此,与他们家有关的消息我便不得而知了,那段流亡岁月里的友情也一去不复返了。

       多年后我常常悔恨,在那些年里,如果我可以不顾别人的耻笑和辱谈,可以放下自己的自尊心和忧虑,安慰她一句:“不要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要好好的,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那样她会不会好过点。

       很多时候,我们在经历一次错误以后,常常立誓再也不要重蹈覆辙。但历史给我们的经验是,我们又一次次地跳进了先前掘好的坟坑中,并且越陷越深,不能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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