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在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有人打断我,你就不能讲个高兴点儿的么。
我很想让这个故事幽默起来,后来发现我实在没这个功力。
你高不高兴我不知道,但他可能不高兴。
李家诚,来自离这儿一千五百公里的长江边的某小镇。
1984年冬天,他爹用一篮鸡蛋从庙里和尚那里,换了他这个伟大的名字。
李家诚终于找到了工作,1500大洋的专职编辑。
出了这幢高大上的写字楼,李家诚大步流量,兴奋到要飞起来。
看来好日子就要来了,就要离开这破厂破宿舍了。
这是2005年的秋天。李家诚毕业后的最初时光。
他背着大布背包南下,投靠这城市里唯一的亲戚,在服装厂打工的表哥。
工厂的宿舍其实就是一个大仓库,清空后,放上了三十多个两层架子床。
昏黄的灯光下,一排排的人像停尸房。
臭脚的味道,呼噜声磨牙声不绝于耳。
甚至会有男人半夜带个女人进宿舍,关上蚊帐办事。
李家诚就睡在这其中的一个铺位,在这儿他已经呆了四个多月了。
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他的工种是烫工,光着膀子上下挥动熨斗,一站好几个小时。
中途货少的时候,他会在厂房走廊边抽一支烟。
望着远处一幢幢矗立的商务写字楼,隐入到一种绝望的心境中。
他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新的生活面临新的窘迫。
借来的仅有的几百块只能勉强对付250元城中村房租,和每天的伙食费。
他把晚餐节约成二块钱一把的挂面,二块钱的挂面可以分六七次。勉强对付一个月。
这个世界不会过分虐待一个认真对待理想与生活的人。
他的工资从1500到2500,从2500到5000,从5000到20000,这中间他花了十年。
其时已是2015年,他32岁。
这十年里,他收获了四段无疾而终的爱情;400度的眼镜一幅;一次胃穿孔和长期胃疼。
也是2015年的冬天,他终于攒够30万在城郊付了一套小户型首付。
存款一无所有,为每个月的房贷和装修费。他再次过上了节衣缩食的生活。
很快他在大城市买房的消息就传到村里。
像炸开了锅一样,村民们窃窃私语,李家那小子发大财了。
父亲更是逢人便开始讲述儿子的能耐和传奇经历。
这个故事传到最后的版本,是李家诚和老板的姑娘好上了,给了李家诚一百来万。过个一年半载就得结婚,人家还得来接李老汉去大城市生活呢。
李老汉觉得李家诚挣了钱,好歹也得给家里挣点脸面。
拉了老婆子就开始商量,家里的小二层楼已经不时新了,隔壁刘瘸子儿子盖的房都比自家高两米,样子还好看。
当即李老汉就拨通了儿子电话,商量房屋翻新的事儿。
“不是前两年才翻新过吗?”李家诚问。
“那不是又过了两年了吗?你知道刘瘸子怎么说我么……说我儿子在大城市吃香喝辣,我们的房屋就像一烂猪圈。”李老汉愤愤不平。
老婆子插话了,要不干脆趁你爹年轻,还能管事,把这房推了重新盖一幢。你回来也能住的好点。
李家诚茫然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客户部助理王安妮过来请喝咖啡,他合起笔记本,叹了口气。
王安妮是个打扮精致的可爱姑娘,同样来自农村,有理想有追求。
她追求未来有一天能够出入名流场合,在行业里有名望,不再为几千块工资而折腰。
但她目前规划的,是如何早日从潮湿灰暗的城中村搬出来,住进安静的小区。
而她,是唯一一个能够不打断他,让他把他的故事讲完的人。
李家诚说,其实你不知道,我是一口气可以吃两三只鸡,两盘盖浇饭的人。烦的时候,我可以在雨里快速跑五公里。
也是因为一句“相信我,只要有了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李家诚感动到五体投地。
李家诚有了和王安妮一起生活的理由,因为有房。
这个理由和王安妮内心所想保持高度一致。
李家诚特地回了趟老家,他必须去当面解决老父亲的需求。
父亲做了一桌好饭菜,酒过三巡,父亲就把话题落在了老屋的问题解决上。
他斩钉截铁地坚持要推倒重建,李家诚伸进包里的手缩了回来。
包里是准备好粉刷墙,翻新窗户的四万块。
为了证明,他拿出手机查银行余额,算每月收入开销。
“养你这么多年,我有没有算过……”父亲火了扔了筷子。
“是啊,不能光自己好过,也得想想你爸。”这个叫“后妈”的人在一旁帮腔。
“这幢房子是妈生前留下的唯一遗产,怎么能说拆就拆了……”李家诚也有些脑怒。
“后妈”看了看父亲,转头出去了。
父亲借着酒气,气冲冲地一把抓起电视柜上的母亲照片,塞进他怀里。
“拿走拿走,有钱了就不认老子了。”父亲吼道。
时至午夜,床头柜上,放着母亲的照片。
这个美丽女人,在他高二那年就患淋巴癌去世了。
母亲过世不到100天,父亲就将这个女人娶进了门。
为此他气愤得摔了碗和盘子。
从此决裂,新学期学费是一膝盖跪地找小姨借的。
打零工勉强度过了四年大学时光。
李家诚决定慢慢凑够家里盖新楼的钱。
李家诚又用去了两年的时间。
王安妮说她等不了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头。
李家诚把三十万递给父亲的时候,父亲笑了。
他哭了。
王安妮结婚了,是一个比她大十几岁的二婚男人。
他给她发了一个八百元红包,算是这段似有似无的感情的终结和新的祝福。
他重新回到了连轴转的生活。
等挣到了装修费,装修完就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了。
木棉花开遍了整座城市,春天已经来了。
父亲打电话说家里房子已经快盖好了,全村最高!
李家诚说,那就好,您注身保重身体。
这话说完后的两周,父亲就因为骑摩托车摔成粉碎性骨折。
“您怎么就不能注意些呢?”李家诚在医院交完费用,坐在父亲病床前问。
“怕装修材料有人搞鬼……我进县城问问价”父亲说。
交完八千多元的住院费,一个月的工资就完结了。
出院后不久,父亲新的需求来了。
他想买一台车,理由一在于刘瘸子家就买了一台车,理由二,是四个轮子比两个轮子的更稳当,而且晒不着淋不着。
压抑多日的怒火终于爆发了,李家诚电话里和父亲大吵一通。
“你是不是把我逼死了你才高兴?”李家诚说。
“你说啥?这些年你发财了脾气也见涨了是吧?”父亲提高了声音,“你以为老子就管不了你了是吧?”
李家诚挂断电话,随即在城中村小巷里买了一瓶二锅头。
他觉得自己上辈子应该欠了父亲很多,这辈子有还不完的帐。
为什么故乡不是归属,反而是拖累?
为什么唯一的亲人都不能理解自己的处境?
为什么贫穷没有磨灭一个人的意志,但这种折磨短暂的时间就可以完成对一个人的摧毁。
半瓶酒把他带到了五彩斑斓的想象世界。
时光正在快速倒退,从城市退到乡村,从母亲死亡退到重生,从三十多岁退到十岁,一直退到重来没有来过这个世界。
那个夜晚,这个城市里一场见怪不怪的交通意外,把李家诚在这个喧嚣的世界抹掉。
戏剧学告诉我们,主人翁的死亡分两种 ,一种是身体死亡,一种是心理死亡。
而李家诚,就把这出戏安排得很好,这个故事有意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