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流亡诗人,北岛的散文充满漂泊的苍凉。即使在已经可以自由出入故国的今天,也无法抹去漂泊的苦痛。反而是苦痛将他的经历慢慢变成了历史(history)——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他的(his)”“故事(story)”。这种“他的故事”,使他获得了一种超然的视角,而在这一视角下流淌出来的苦痛,已不再是简单的对个人命运的伤怀,而是对人类共同命运的悲悯。他的笔下充满了艰难、曲折而又荒诞的人生,而这样的人生描摹,却也并不刻意指向某一个时期或者某一个地域——这与他年轻时作为质疑者、挑战者的表现大不相同。在他的视野里,人生的荒诞其实是历史的常态,命运的莫测恐怕也正是人生的必然,也正如他自己所说“我更喜欢的是当年的特殊氛围——末日感,那是人类处境的一种真实隐喻”,对于苦痛的抒写,是因为真实,因为喜欢。
《青灯》比较集中地体现了作家作为一个他者的视角,所选的文章,多以人物——都是一个个真正的“他”——为核心。痛哭,几乎可以说是他主人公的共同的特点,他的笔下是一个眼泪横飞的世界。眼泪同时也诠释了主人公们的另外两个共同点——多舛的命运和尚未麻木的心灵。他们一方面无力抗拒命运的摆布,另一方面还没有完全被无意义的人生所吞噬,他们总是在悲苦的命运中抬起头来,执着于新的希望。
最有意思的是,这些别人的故事和他自己的故事在不同的时空不同的视角中,呼应、印证、重叠……形成一种反思、批判、荒诞、幽默诸味混杂的独特情味。
“安第斯山脉在脚下越变越小,像孩子在海滩堆成的沙丘。拉丁美洲大陆伸向我的童年——是啊,我曾为地球另一角想入非非。其实说来他乡和故土并不远,只不过我当时年纪尚小,对人类的苦难与欢乐一无所知”(《智利笔记》)
作为诗人,北岛的散文也充满了诗意,这种诗意超越了修辞的技巧指向对世界对人生独特的体验与感悟。聊举数例:
“那夜无风,月光明晃晃的。我走到尽头,拾阶而上,在黑暗中敲响听风楼的门”(《听风楼记》);“熊先生走了,这个世界更加黯淡了,留下我们去面对死去的天空”(《如果天空不死》);“满天星斗连成一片,璀璨迷离。看来总得有最后一次,否则人生更轻更贱”(《远行》)。
即使一些看起来最简单最朴素不过的语句,因为同样出自作者独特的感受,也韵味十足:“一九七六年十月上旬某个夜晚,约摸十点多钟,我出家门,下楼,行百余步,到一号楼上二层左拐,敲响121室”(《听风楼记》),对那个时代有所了解的读者,一定能从这简单的语句中读出被那郑重的脚步所压抑的隐秘的快乐。
“这顿饭吃得不太踏实,芥末一直念叨着乌鸦”(《芥末》)一句沉静的交代,混合着善意的调侃与世事的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