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英吉沙的前一天晚上,我无意中来到一家牛肉拉面馆,它的名字有点古怪:“啦啦啦牛肉拉面馆”。土色的房子,不大的门面。挑开用宽塑料条拼起来的门帘,里面是一间暗沉沉的房子。它只卖两种吃食:牛肉拉面和茶叶蛋。
我要了两块五的小碗拉面。写单的女人应当是老板娘,她二十多岁,是个维族大美女。她的美不在于她丰满的身形和佼好的面容,而在于她沉静的几乎有些神秘的气质。她包着粉色头巾,穿着红色紧身衣、长长的黑色筒裙,就像一只美丽的鸟在房间优雅地走来走去。她分明听得懂我的话,但她冷冷的,我对她说什么她都不回应,只是淡淡地微笑一下。
这个女人青瓷般冷感的气质太特别了,不论她走到哪里,我都止不住悄悄看着她,正在被她的美迷惑着,那碗牛肉拉面端上来了,它的浓香更强大地征服了我,我的注意力立刻转移了:面拉得细如龙须,一团雪白地窝在清亮的汤里。乍一看,汤仿佛如清水般寡淡,轻啜一口,深长的牛骨老汤的鲜美徐徐而来,在唇齿间缭绕不散。面非常有弹性,细若游丝地在汤的鲜香中卷来卷去。
风卷残云地吃完一碗面后,我竟好久没有缓过神来:为了一碗正宗牛肉拉面,我专门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跑到兰州,并走街串巷到处寻找。没想到与小县城英吉沙一家无名小馆的这碗拉面相比,兰州那碗曾经如此鲜香的“黄师傅拉面”竟黯然失色。怎么也没有想到,在英吉沙小城,我吃到了此行最鲜美的一碗面。因为这家“啦啦啦牛肉拉面馆”,未来的日子里,每次回忆起英吉沙,脑海中应当飘满更多带着白雾的香气吧?
我激动地对老板娘说:“这面太好吃了!”她还是微微地一笑,什么也没有说。
鲜香莫名的面,青瓷般神秘的女人,这两者的结合让英吉沙之旅有了个意外的圆满。
我回到喀什是第二天的下午两点多,我在这里还要停留一天半,就要坐火车北返乌鲁木齐了。一想到真要离开这个如此遥远的城市,我就像一个缱绻的情人,深情地一次次注视着我的爱人,我想把每一条走过的街道再走一遍,每一种好吃的美食再温习一遍,再一次走在老城入口层层白烟丛起的烤肉香味中,听着那些卖西瓜的小贩大声喊着“西瓜,五毛一牙!”,再一次在黄昏时坐在艾提尕清真寺广场前,在点点象星星一样闪烁的地灯光里,看着那座黄色的清真寺一点点隐没在暮色里。
晚上九点多,我又去了喀什老城,非常惊讶的是在城入口处堆着黑压压的人群,他们都坐在地上,集体吃着手抓饭。男男女女都有,有老人,有衣衫褴褛的乞丐。人群被栏杆围了起来。很多路人环在栏杆外,伸长脖子看着他们吃。
来喀什这么多天,第一次见到这奇怪的场面,我也同他们一样,像一只好奇的鹅,伸长脖子看着这么一大群人席地吃饭。我着急地问着周围的人:“这是在做什么?”
他们只能用吃力的汉语回答着:“这是免费的饭。”就说不出所以然了。
忽然身后走来三个仿佛知识分子模样的维族男人,其中一个对我说:“斋月期间,在太阳出来前和落山后,喀什的富人要轮流着请穷人和无家可归的人吃免费的饭。一人请一顿,一直到斋月结束。今天还烤了两只全羊......这里大概有两三百人,这么一顿饭得花一两千块钱。而且这些人走了后,还会来新一批的人,一轮一轮的,吃饱的走了,新的又来了。”
“那我能不能也进去吃?”我有些好奇地问。
他大笑了:“免费饭的对象是喀什农村的穷人和城市里无家可归的人。我们都不可以去吃,你更不行了。”
看着一个穿着破棉袍的老人把最后一点手抓饭吃得干干净净,又从对面盘子里抓过两牙西瓜,满意地离开,我一直在考虑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这种形式上的劫富济贫做秀的成份是不是大于它对穷人真正意义上的帮助呢?
想着想着,不知觉中,来到了对面的艾提尕清真寺广场,我最后一次来看那两只骆驼。我很想摸摸小骆驼。这想法憋了好几天了,我终于羞涩地向骆驼主人提了出来。他非常爽快,把没有拴绳子的小家伙拽到我面前。它只有七个月大,张着好奇的大眼睛温顺地望着我。
我激动极了,小心地摸着小骆驼脖子下面的毛,非常柔软顺滑,带着厚厚温暖的质感。骆驼的眼睛又大又漂亮,那么善良而无辜,我轻轻地摸着小家伙的眼皮,它还是那么温顺地看着我。后来,它伸出舌头,想舔我的手,我有些害怕,避开了。它的驼峰还没有长好,软软塌塌的耷拉在背上。一个肚子圆得几乎要掉下来的维族男人走来对我说:“骆驼最胖的时候,驼峰就立起来了。这是骆驼身上最好吃的地方,它全是脂肪。”
这个正在散步的男人来自乌鲁木齐,他在全疆和新疆周边的国家跑长途运输。天已经黑透了,我并没有同他长谈的打算了,没想到他滔滔不绝地同我聊着新疆哪里最美,他的结论是如果我此行不去伊犁大草原,那真会后悔一辈子。相比之下,喀那斯就不用去了,那里并没有传说中那么美,而且去的交通成本太高了。
我走这一路总有人对我说:你如果不去这里或那里,会后悔一辈子。新疆实在太广阔了,我在一次次“你可能后悔的!”提醒中,放弃了一个又一个目的地,而选择慢慢从容地在几个地方长长地停留。我总想把更美的新疆留在下一次或者下几次旅行中。
我回到海关公寓已经是晚上十一点,穿着雪白衬衫笔挺长裤的保安古尔班冲我笑了笑。其实这些天我一直想对对他说;“你知道么,你长得很像最新扮演007的那个演员。”但我怕他不好意思,总是把话咽回去了。
我对他说:“我明天就要离开喀什了。”心中暗暗地希望他说点什么。
他只是礼貌地说:“希望你下次再来。”
对于我来说,离开喀什之后,真不知道哪一年可能再回来。但这里客人每天来来去去,他们已经见得太多了,不可能站在我的角度,体会到我千真万确的伤感。
我最后一次睡在那间有着墨绿色地毯房间里雪白的被子里的时候,惆怅忽地涌来:因为,明天,将是我最后一次在鸟的叫声里,看着窗外细密的柳丝叶,在新疆时间里懒懒地醒来。
(待续)
(图片为法语朱老师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