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离开单位那天，天阴得厉害。快到中午的时候，竟然飘起雨来。
韩科长拿着抹布，靠在窗前，望着窗外纷纷扬扬落下的雨滴，惊呼起来：“妈哟，还是雨夹雪!今年的冬天硬是冷呢！”
韩科长已经50多岁，矮小个子，一直在单位做组织科长。九二南巡之后，单位逐步由管理型转化为经营型，组织科和x委就挤在了一个办公室。门口挂两块牌子，屋内一张双人大办公桌，对坐两个人，分别代表两个部门。韩科长负责组织科，邢斌就守着另外那块牌子。
韩科长边抹着窗台边对邢斌唠叨：“你小子也是那么冲动，说签就签了!下海经商都是我们这些正经人干得了的吗？”
“南巡讲话不是说了吗，胆子要大一点!我也要想趁年轻赌一把！”邢斌说。
“赌，你怎么赌？日嫖夜赌的事你学得会么!”在韩科长看来，下海经商就是乌七八糟的龌龊事，与一个堂堂正正的政工干部绝对是水火不相容。
“也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吧？”邢斌说。“不去闯一下怎么对得起改革开放？”
“傻小子!”韩科长再没有多说，手掌揉了揉酒糟鼻子，把两行清亮的鼻涕堵了回去，继续抹着窗子。
邢斌也不说话，跟着韩科长一起默默地做着办公室的清洁。
收拾杂物的时候，邢斌把一只黄色的搪瓷碗放进塑料袋。
“碗还是就放这里吧！”韩科长一把夺过搪瓷碗。“我给你保管起来，两年过后还用它去食堂打饭呢！”韩科长说这话的时候，依依不舍看着邢斌。
两年过后真的还能回来吗？邢斌在心里问自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伤感涌上心头。面对着这张熟悉又将渐渐陌生的脸，面对着那个伴了他多年的搪瓷饭碗，还有那宽敞明亮的、门口挂着“x委”牌子的办公室，邢斌心里明白，这一去其实就是再没有回来的时候了！韩科长捧在手里的那只碗不过就是一个美好的守望。
就在那个落雪的冬天，那个大年三十的上午，邢斌和单位签订了两年的停薪留职合约，然后和韩科长一起，最后做了一次办公室的大扫除，然后走出了办公大楼。
02
初五。邢斌和老婆在家闷着，说到春节过后就要自己刨饭碗了，心里不免空虚慌乱。老婆倒是无所谓的态度，说各人冒皮皮打飞机签的协议，是坨屎都要吃了!转而又捏着邢斌的肩膀温柔地安慰道：“别人敢做，我们又怕什么？ 乱世出英雄，胆大骑龙骑虎，胆小骑个抱鸡母。”
这时杨三突然找到了家里来。正是新春佳节，杨三提了一大摞扎包。杨三的到来，整得邢斌两口子手足无措。这多年前的冤家，一定不怀好意。
杨三见邢斌夫妇慌里慌张，赶快说明来意。说是知道邢斌也下海了，特意过来看看，感谢邢斌当年放了他一马，没有让他去坐鸡圈。“如今大哥下海，兄弟我理当效绵薄之力!”杨三说。
杨三以前是下属一个厂的厂长。那几年都兴厂长负责制，杨三在厂里是呼风唤雨一手遮天。哪知道张扬跋扈被人举报了有经济和作风问题。举报信摆在邢斌案头，经过立案调查，查明杨三几年前从企业转了一笔钱和一个港商合伙在国外办分厂，由于管理不善，事前考察又不充分，导致失败，分文无收，给企业造成重大损失。杨三在作风问题上也不过硬，几次去国外考察，都去找了外国妹子。
在研究对杨三的处理时，调查组有人提出要移交司法机关追究刑事责任，但邢斌却坚持认为投资办厂是厂领导集体研究决定的，经济损失是企业管理不善和投资考察失误，杨三理应负领导责任；作风问题应该是党纪政纪处分。结果杨三被开除了党籍开除了公职，但没有追究刑事责任。
杨三给邢斌夫妇说，既然下海了就不要想回头，“这条路我比你早走几年，虽然不好走，但有我杨三在前面，你就莫要怕!”
果然，春节一过，杨三便在南城最繁华地段的一个家具城给邢斌租了个场地，说先把饭碗端起来再说。场地租金自然是杨三帮忙垫付了，卖场的家具也是杨三四处奔走联络的赊销产品，杨三说这叫做“铺底销售”，东西卖了再给钱。
杨三把一切打理妥帖，又谆谆告诫说，做生意目的就是要赚钱，对顾客要笑脸相迎，要争取回头客。不要像原来坐办公室那样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以前是关工资吃饭，现在是自己给自己发工资了，不努力不行哟！
邢斌就按杨三的交待，凡有客人到店，都会点头哈腰。为了争取回头客，对顾客总是有求必应。一天早上，邢斌店里来了个年轻人，找到邢斌，慑慑地问：“老板，我在你这里买的柜子能不能退货啊？”
大清早就找上门来要退货，邢斌心里就有一股火，但还是忍住了，笑着问。
“你为什么要退货？有质量问题吗？”
“质量倒是没问题，柜子也没有损坏，和新买时的一样。”
“哦！”邢斌有些迷惑：“那为什么要退回来啊？”
年轻人顿了顿，像是不好意思开口。
“说啊？”
“我要离开这里了，到福建去打工。”年轻人怯怯地说：“要不打个八折吧？”
邢斌脑子里突然升腾起一种悲悯，不自觉地哼起那首从音响商店大音箱中学来的歌——
流浪的脚步走遍天涯
没有一个家
冬天的风啊夹着雪花
把我的泪吹下……
邢斌爽快地答应了退货。对年轻人说：“在外打拼也不容易啊！这大半年就算你租用了我的家具，我免收你的租金吧！”就叫师傅去把柜子拉回到门市来。师傅不解地问：“卖了大半年的东西又原价退回来，你傻了啊？”
“你才傻!”
师傅摇摇头。笑说，老板，你这也是这做生意吗？
这事就在整个家具城传开了，便成了一个笑话 。但邢斌不管人家怎样取笑，还是一如既往地对顾客点头哈腰，低价贱卖。最让邢斌不好受的是沙坪坝那对中年夫妇，他们正装修新房，不断地来买邢斌的家具，把亲戚朋友都介绍过去，还亲热地对邢斌说：“看你就是一个厚道人家，报个价都要脸红。做x检的人就是正规，不卖高价不乱来。”
那对夫妇还送了邢斌一个美丽的称呼，叫红色儒商。搞得邢斌好长一段时间不好意思呆在门市。
别人做生意都赚了钱，邢斌做生意却赚了个笑话。多年以后邢斌才慢慢醒悟，老板不是人人可以当的。邢斌这样想着，就开始恋上那个黄色的搪瓷碗。要是能够再回单位该有多好！
03
后来真的回到了单位。也是一个深冬的上午。
单位上领导打电话告诉邢斌，说有一个难得的机会，叫千万不要错过。
“什么机会？”邢斌在电话里问。
“你抓紧回单位来，我详细告诉你 。”领导说完把电话挂了。邢斌于是匆匆忙忙赶了过去。
见到了领导。领导神秘地给邢斌说现在有一个内部政策，可以办理辞职。“如果办了辞职可以得到一大笔钱哟！”领导拍着邢斌的肩。
邢斌问领导：“你是叫我自动辞职吗？”
领导狡黠一笑：“看你说哪里去了！你不要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就是看在多年的交情给你透露这个消息。”然后又私下给邢斌许诺，如果办理自动辞职，单位赠送三年社保金，办理提前退休，双倍给付失业补偿金……说到动情处，领导扔给邢斌一支烟，露出熏黄的牙笑着，眼镜片中透出两束期待的目光：“兄弟，一定要把握好这次机会，过了这个村就没有下一个店啦！”
真是人走茶凉啊！邢斌在心里骂着领导。
邢斌像木偶一样站在领导面前，领导那笑怎么看就不像人类？
离开领导的办公室，邢斌一直都在纠缠着一个问题，我为什么要辞职？我可是吃公家饭的人，我那个搪瓷碗不是还在单位的吗？
邢斌决定给杨三打一个电话，约杨三晚上到南城大道会利元饭店吃饭。杨三如约而至，听邢斌讲了事情的原委，问：“就这个小事找我来喝酒？”
“这可不是小事啊！”
杨三燃了支烟，头歪在一边笑，夹着香烟的指头在邢斌额头前有节奏地弹跳：“你崽儿也有今天!当年你把老子的饭碗摔了，如今你的饭碗也要被别人撬了！老天啊，报应啊……”
邢斌红着脸尴尬得无地自容。“过去的事情就不提了嘛！当初那是我的工作，现在我落难了你就看笑事!”
杨三收起了笑容，回过头看着邢斌，脸变得严肃起来。“我看你什么笑事？你可是我这一辈子的恩人啊!失个业天就垮下来啦？你狗儿的如果有胆子，把那个破家具生意关了，我们一起开个公司，把事情做大些，让他几爷子心跳眼红!”杨三说。
经不住杨三的鼓动，加上领导抓心的优惠条件诱惑，邢斌的辞职报告很快就交给了单位。领导立马在邢斌的申请上签了同意，并盖上了两个鲜红的印章。
邢斌想去给韩科长告别，顺便拿回那个吃饭用的搪瓷碗。可是韩科长已经退休，先前那个x委和组织科共用的办公室已经另作他用。邢斌像陌生人一样在门口东瞧西看，希望在某个角落能够觅到那只搪瓷碗，结果是满怀失望。
那个搪瓷碗弄丢了！
几天之后，邢斌在南山上的泉水鸡一条街上摆了一桌酒席，宴请为他顺利办理失业手续辛苦操劳的同事们。大家频频举杯，庆祝邢斌终于获得自由之身。半醉半醒之间，领导的江湖气涌了出来。走过去，一只手把酒杯高高举过头顶，一只手搂住邢斌的肩，使劲拍打着：“兄弟，以后发了财可别忘了哥子哦！”
酒随着颤抖的手从杯里跳出，摔在邢斌的脸上，像泪水一般滑落。
夜不知不觉就深沉下来，大声武气的划拳狂吠声慢慢走远，灯火辉煌的街市被疯狂的人们蹂躏得疲惫不堪，偃旗息鼓之后，山野只有呼呼刮过的寒风。
南山上，雪花静静的飘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