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张太太搽粉的动作慢了下来,她看着镜中人,这个女人一半脸庞白熠熠透着光,还没搽粉的另一半,则露出中年人的疲态--松弛、枯黄。这张对比明显的脸在镜子中滑稽无比,像变成人却留了一只尾巴的妖。
张太太想起某年和丈夫一起去泰国,禁不住当地华商主席邀请,看了场人妖表演。那些人妖脸蛋比女人还魅惑,身材也是高挑惹火,只是那一双双骨节粗大的手,提醒着游客这是伪冒产品。
张太太的手慢慢抚上脸庞,停在眼尾,她试图用指肚抚平那条纹路。她眼睛大,又爱笑,谈恋爱的时候笑起来眼尾就有这条纹,平日是看不出来的。仗着年轻,她从来不在意,这才几年光景,就像刻在脸上,打了针效果也不好。丈夫之前还打趣她,这是幸福纹,有这条纹的人爱笑,说明有人疼,是最幸福的人。
那时的她,是幸福的吧。入赘的丈夫刚刚得到父亲的认可,开始在集团担任经理,孩子也被夸奖有音乐天赋,每周两次的大师课,总能得到进步的夸奖。清晨的光从窗帘缝钻进来,洒在她上了粉的半边脸庞上,镜中的人泛着淡淡的光,神色安静、祥和。
二
张太太正愣神,一道亮光晃过了她的眼睛,她闭上眼皱着眉头想,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她的视线落在右手食指上,那颗轰动圈内姐妹的粉钻还闪着亮光。是了,罪魁祸首就是它!
这颗钻虽没有结婚戒指大,却是她极其珍爱的,是他们结婚十周年的礼物。
那时老公刚被调到这个江南小城,她陪儿子上学没有跟来。姐妹劝她要盯紧人,她总是不在意。大学四年长跑的婚姻,她自认比谁都了解这个同床共枕的人。直到那天。
那天她将戒指放在书桌上,忘记收起来,阿姨打扫房间时,不小心碰掉了。她心疼不已,亲自戒指送去检查。
三
珠宝店在江边一栋不起眼的别墅里,看到戒指,店员叫来了经理。
珠宝店经理是个干练的年轻男子,恭敬地请她去了二楼。坐在窗边的沙发上,能将整个江面尽收眼底。他边熟练地冲泡着茶水,边说:“您爱人眼光真不错,不仅挑珠宝一流,夫人更是万里挑一。”恭维话听多了,她淡淡笑着打量窗外的景色。
“粉钻本就稀少,像您这颗是法国珠宝大师打造的一套纯情系列。您爱人当下就看上了,说您最爱粉色,要送您最浪漫的回忆。“经理继续聊着。
最爱粉色?她挑了下眉,兴许是丈夫对经理礼节性的客套吧!不过浪漫的回忆倒是真的。她继续看江上一艘艘轮船驶向远方。
“下次,您可以将耳钉一起拿来,只要钻石没有损毁,所有的保养、维修都是终身免费的。”
她终于将视线从窗外收回,看向眼前的这个男人。他正行云流水地进行最后一道工序,淡黄色的茶汤缓缓注入一只浅浅的薄胎茶杯,清淡的茶香伴着热气飘出。
四
耳钉?看来眼前的男人并不知情。她不动声色地品完茶,得体优雅地聊着天,直到重坐回车后座,她才深深叹了一口气。
眼神没有焦点地盯着豆蔻色指甲,指腹摩挲着刚保养过的戒指,切割整齐的戒面,凉凉的触感,沿着皮肤直到脊髓。张太太打了个寒战,司机赶紧调高了车内的温度。
“回老屋吧!”柔柔的音色却透出一股没有情感的冰冷。司机偷瞄了一眼后视镜,总觉得夫人变了,像带上了一张拒人千里的面具。
五
一周后,张太太就带着孩子搬去了那座江南小城。
丈夫对她们的到来表现得很开心,专门请了三天假陪她们逛逛园林,听听评弹,见她情绪不高,还变着法地哄她开心。有几次,她都觉得重回热恋时期,还是可以任意撒娇的小公主。可是坐在高档餐厅,看丈夫在窗外小声讲着电话,她才意识到,他们中间已经垒起了一堵墙。
她若无其事地开始了小城的太太生活,照顾丈夫的起居,周末陪孩子跨城学音乐,结识这边的太太们。看起来和往常一样,日子过的云淡风轻。
丈夫看她没什么异常,又开始早出晚归,周末不回家的日子。她什么都不说,只是脸色越来越差,经常在一个人的时候发呆。直到有天,她又在给女儿梳头发的时候走了神,心思通透的女儿看着镜中的她说:“妈咪,好久没见你笑了。”她回过神来,看女儿一双葡萄般的眼睛里,映出她苍白的脸。她扯扯嘴角,却发现自己的脸僵住了,不会笑,不会哭,像个娃娃一样,只会睁着眼睛,张嘴闭嘴。
六
原来是面瘫了,看过神经科医生,她反倒释然了。这样挺好,不用再费劲做虚假的表情。
张太太在结婚之前,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董纯熙。“纯熙”取自先秦诗《周颂·酌》中“时纯熙矣,是用大介。”父母希望她能一生光明。
丈夫是第一个听到她的名字,就知道什么意思的男生。后来,丈夫向她告白:“纯熙,我愿做你的大介,给你一生光明!”她满是星星的眼睛看向丈夫,郑重地点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