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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尾巴依然带着盛夏的余威。我们这些“学生割草大军”,像一群迁徙的蚂蚁,缓缓向着沙漠边缘推进。放眼望去,绿意盎然的草滩上,星星点点散布着五颜六色的身影——那是穿着各色衣裳的学生,正弯腰低头,挥镰割草。空气中弥漫着青草与野花混合的清香,沁人心脾。身后前几天割的平川草地已经露出了黄土地,只剩下零星几丛野草,像没剃干净的头发。然而,视线向北再往远处延伸,便是绿黄交织的沙漠了。那连绵起伏的沙丘,高高低低,无序地排列着,由近及远,从绿意渐变成苍黄,一直延伸到天边,仿佛没有尽头。看着那茫茫沙海,我们心中都不由地生出几分畏惧——这么热的天,还要走进沙漠腹地割草劳动,岂不是要人命?
临近沙漠边缘,我攥着镰刀的手紧了紧,木柄上沾着汗,滑溜溜的。东子在我旁边,肩膀垮着,回力鞋的鞋带也松了一根,他也懒得系,踢踢踏踏地走:“你说这沙漠咋这么大?走半天都看不到边,等会儿进去了,别找不着回来的路啊。”他这话一出,旁边几个女生都小声嘀咕起来,小娟攥着衣角,眼睛盯着脚边的草,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听说沙漠里的沙子烫得能煮鸡蛋,要是鞋里进了沙,脚还不得磨破啊?”
旁边并没人接话,可心里都揣着点慌。八点多的太阳越升越高,把沙子晒得发亮,空气里的热气也起来了,远处的沙坨子晃悠悠的,像被晒化了的糖块。袁老师走在队伍前面,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袖口磨出了毛边,他回头喊:“都跟上!别掉队!沙漠看着大,跟着队伍走,丢不了!”

不管我们有多么不情愿,沙漠终究还就在了脚下了。平川上的绿草早已被先头部队收割干净。校领导开始重新“排兵布阵”,按照年级高低,由近及远分配任务。初一年级留在平川与沙漠交界的过渡地带,而初四的大哥哥大姐姐们,则要深入沙漠腹地,寻找那些藏在沙坑里的绿洲。“咱们是勤工俭学,多割一斤草,学校就能多买一支粉笔,大家加把劲!”校长的话带着不容置疑的劲儿。这样的安排,倒也合情合理。一番调度之后,新一天的“战斗”又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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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初二班级,被安排在刚进沙漠不远的一处缓坡上。说是“不远”,其实脚下早已是松软的沙地。一脚踩下去,细沙便无孔不入地钻进鞋里。更让人头疼的是,大多数同学穿的都是“回力鞋”——那种侧边带着透气孔的胶鞋。平日里,这风眼能透风散热,可到了沙漠里,却成了沙子的“方便之门”。细沙毫无阻碍地灌进鞋里,摩擦着我们光溜溜的脚板。我们这些男孩子,一个暑假在家打赤脚,脚底板早已磨出了一层老茧,倒还不觉得怎样;可那些平日里娇生惯养的“千金”们,可就遭了罪。她们东躲西闪,想找一条没有沙子的路走,可沙漠里哪有不沾沙的地方?终究逃不过“两鞋细沙”的命运。细嫩的皮肤哪经得起沙粒的折磨,没过多久,她们便纷纷败下阵来,一瘸一拐地坐到地上,脱鞋倒沙,这倒成了沙漠里一道别样的“风景”。
割草的劳动任务绝不会因为任何人的不适而减少。短暂的慌乱之后,班主任袁老师开始分配任务:“女同学在缓坡上割草,不用往深了去。男同学则被分成四个大组,每组负责一个沙坑,谁先割完谁休息!”他这话一出,男生们一下子就来了精神——我们这些半大小子,哪里玩得过老师的“小心思”?一听说有竞赛,都摩拳擦掌的。东子拍着胸脯喊:“我们组肯定第一!你们都别跟我们抢!”旁边的宇飞不服气:“别吹牛!我们组才是第一!”唉,一听“先割完先休息”,立马像打了鸡血似的,铆足了劲往前冲。“快割啊!谁先割完谁歇着!”男生们一字排开,从沙坑南头向北推进,镰刀挥舞,草屑纷飞。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和平坦的草地不同,沙坑里的草丛与沙柳条混杂生长,草丛中还隐藏着去年割条子留下的根茬。一刀下去,若是砍在柳条茬上,不仅草没割动,手还被震得生疼。
我和东子、宇飞、宇飞分在一组,沙坑就在缓坡下面,不大,可里面的草长得密,还夹杂着不少沙柳条。我们掐着镰刀跑过去,东子第一个冲进沙坑,举起镰刀就割:“快!别让他们抢先了!”我也跟着冲进去,镰刀挥下去,却“咚”的一声,砍在了什么硬东西上——是去年割沙柳条留下的根茬子,又硬又尖,镰刀被弹了回来,震得我手腕发麻,草却没割下来一根,刀还好悬锛了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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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晦气!”我骂了一句,蹲下来看那根茬子,斜茬黑褐色的,露在沙子外面一寸多,像个倒立的铁蒺藜。东子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他的镰刀刃都被磕出了个小豁口:“这破茬子,真碍事!”宇飞比我们细心,他把镰刀斜着挥,避开茬子,专割草的根部,果然快多了:“你们别硬砍,绕着茬子割!”我们跟着学,果然顺畅多了,可还是慢——沙坑里的草和沙柳条缠在一起,割的时候得小心翼翼,生怕被柳条划破手。
幸运不会眷顾到所有人,没一会儿,就听见“啊”的一声惨叫,是隔壁组的柱子,他的镰刀砍在茬子上,弹回来把左脚的回力鞋割开了一道口子,脚趾也受了伤,鲜血从鞋缝里汩汩流出,场面十分吓人。他赶紧收了工,单脚蹦着到了“收容组”——跟班老师那里,用双氧水冲洗伤口,用纱布包扎。另一个受伤的是我们组旁边的小海,也是被茬子弹回来的镰刀伤了脚,他比柱子伤得轻,只是破了点皮,跟班老师给他贴了张创可贴,他就一瘸一拐地回了沙坑:“这点小伤不算啥,我还能割!”包扎完毕,两人又转身投入了“战斗”那时候的我们,好像都不怕疼,心里只有“不能落后”的念头,不过,那时候的孩子都皮实,“轻伤不下火线”,现在想起来,那股子韧劲,倒是比现在的孩子强多了。
每个组里,并不是所有人都出工出力,总有一两个“聪明人”,变着法儿偷懒。割着割着,我也发现铁蛋就有点不对劲——一会儿嚷嚷着“刀不快”,跑到老师那儿借磨刀石磨刀;一会儿又跑到水桶边“喝水”;再不然,就是借口“解手”,跑到很远的地方去“方便”——沙漠里没有厕所,人多眼杂,找个隐蔽的地方也不容易。几番折腾下来,大半个上午就过去了。我们组的进度明显慢了,东子气得直骂:“铁蛋!你是不是故意偷懒?再这样,我们组肯定输了!”铁蛋挠着头,嘿嘿笑:“我这不是累了嘛,歇会儿咋了?”我们虽然看着来气,却也不屑与他们为伍——骨子里,我们还是认认真真干活的“良民”。
袁老师也看出了铁蛋的猫腻,他走过来没骂铁蛋,只是指着沙坑角落的一小块地方:“铁蛋,那片草归你,割不完不许回家吃饭。”铁蛋一看袁老师动真格的了,脸一下子就垮了,他知道袁老师说到做到,也就只好拿起镰刀老老实实地割起来。看来“恶人还得恶法治”啊,孔夫子说的“因材施教”在这里倒是得到了充分的体现。没了铁蛋偷懒,我们组的进度快多了。东子干劲十足镰刀挥得飞快,汗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滴在沙子上,一下子就没了踪影。
然而难题总是一个接一个。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我们从沙坑南侧向北推进的过程中,又一个意想不到的困难摆在了面前。沙坑中央的芦苇长得格外茂盛,袁老师在外面看得也直咂嘴:“这么高的草,割下来准能卖个好价钱!”
我正埋头往前割,忽然觉得脚底板“嗖”的一下传来一股凉意,从外向内、从下往上,直透心扉。我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几步,用刀拨开草茬仔细一看——嗬!怪不得这草长得这么壮实,原来底下藏着一汪潭水!这水潭隐藏在沙坑中央,被茂密的水草覆盖着,连毒辣的太阳也拿它没办法。天虽炎热,水却冰凉刺骨,尤其是在骄阳下暴晒过的皮肤,一接触这冷水,温差大得让人直打寒战。这时,旁边也有同学大喊:“老师,这里有水,不能割啦!”大家趁机直起腰,目光齐刷刷地投向站在沙坡上的袁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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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老师并没有下来,只是朝下面望了一眼,说道:“这么好的草,咋能不割?再说,不割学校也不答应啊。”他朝我这边抬了抬下巴,“小明、东子、利军,你们仨下水,把这片芦苇割了!”我心里有点打怵——水看着就凉,东子和利军也有点犹豫,可袁老师都开口了,我们也不好拒绝。命令一下,我们仨只好挽起裤腿,准备下水。好在当时只穿了一条单裤,我们把裤子一直挽到大腿根。鞋是不能脱的,谁也不知道水里有没有木茬、草茬,万一扎了脚那可麻烦大了。
我们穿着湿透的回力鞋,一步步踏进水中。刚下水的时候,我差点叫出来——水太凉了,像无数根小针往骨头里扎,腿肚子一下子就绷紧了,牙齿忍不住打颤。东子比我先下水,他“嘶”了一声:“这水也太凉了!比冬天的井水还凉!”利军咬着牙,往水里走了两步,水没过了膝盖,他的脸都白了:“赶紧割吧,割完了就能上岸了。”水真是冰凉刺骨啊!又往前走了两步,水已经没过了膝盖。但既然下来了,也就顾不了那么多。
我们弯腰贴近水面,挥动镰刀,砍起了芦苇。草又高又壮,割是不管用的,只好用“砍”的方式了,每砍一下,都得费不少劲。砍下来的草倒在水面上,我用刀搂过来,顺水拖着传递给身后的利军由他拖到岸上。岸上的女生们都看着我们,小娟喊:“小明,你们冷不冷?要不要歇会儿?”我倔强的摇摇头:“不冷!马上就割完了!”
其实我早就冷得不行了,腿都有点麻,可看到岸上同学们的目光,尤其是女生们眼里的佩服,我突然觉得不冷了——那时候的我们,都想在别人面前证明自己,哪怕吃点苦,也觉得值。东子的嘴唇都冻紫了,可他没说一句要上岸的话,只是埋头砍芦苇;利军的鞋里进了水,走一步咯吱咯吱的响,他也没管,只是一个劲地把芦苇拖上岸。
袁老师在岸上指挥着,让其他同学把我们割下来的芦苇散开晾着——水太多,不晾开就会捂长毛,卖不出去。同学们都很卖力,有的把芦苇摊开,有的用手甩干芦苇上的水,还有的把芦苇搬到太阳底下晒,大家分工合作,活儿完成的倒也快。
等我们把水潭里的芦苇都割完,上岸的时候,我的腿都冻僵了,走路一瘸一拐的,东子和利军也差不多,卷起的裤子也湿了大半。我们坐在沙柳条下晒太阳,把湿裤子放下来,让毒辣的太阳赶紧把它晒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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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我们继续割草,沙坑一个个被“清空”了,沙坑里的绿也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一捆捆晾好的干草,堆在沙坨边上,像一座座小山。初四的大哥哥大姐姐们从沙漠腹地回来,一个个晒得黝黑,可脸上带着笑——他们割的草最多,校长还在全校面前表扬了他们。一片片草倒下了,一个个沙坑变得透亮。全校各个年级,大多上演着类似的场景。任务区一天天被“蚕食”,割草的任务,终于接近了尾声。
现在回故乡,我偶尔路过学校还会去当年割草的地方看看,那里的沙子没什么大变化,只是沙漠边缘的平川已经变成了稻田。沙漠边上的芦苇长得更密了,风一吹,芦苇“哗啦啦”响,好像还能听到当年我们的笑声和镰刀砍草的声音。
有时候我会想,那时候上学的日子多苦啊——没有像样的衣服,没有好吃的东西,还要在沙漠里割草,晒得黝黑,冻得发抖。可现在想起来,那些苦也都变成了甜,就像小时候吃的咸菜疙瘩,越嚼越香。正如《平凡的世界》里说的,“生活不能等待别人来安排,要自己去争取和奋斗;而不论其结果是喜是悲,但可以慰藉的是,你总不枉在这世界上活了一场。”我们那一代人,就是在那样平凡的日子里,用汗水和韧劲,一点点长大的。那些在沙漠里割草的日子,那些和同学们一起吃苦一起欢笑的日子,也成了我最珍贵的回忆。
盛夏,风又吹过沙漠,带着野草的清香,我闭上眼睛,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八月,回到了那个沙坑边,回到了和同学们一起割草的日子。太阳正好,笑声正好,一切都正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