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我骑着一头青驴,来到了梦里的长安。
我是来朝圣的。
我想看看余光中老先生绣口一吐的那半个盛唐。
那里有牡丹丛中绝世容光的贵妃;有唱作奏横跨三界的李龟年;有出诗入画访道修禅从心所欲的王维;有感慨崔颢吟诗在上头的太白;有饮中八仙;有郊寒岛瘦;有孤帆远影;有月落乌啼;有莫愁前路无知己;有此情可待成追忆。遍地都是大咖,而且都是能照耀千古的人物。
没错,我就是一枚盛唐的小迷弟,幻想着触摸,感受,呼吸,有一天能生活在这座梦幻城池。
城门很高大,青黑色的城墙在我的眼前向两边延展开去,一望无边,冷峻无声,极具压迫性。仿佛恒古以来,它就在那里矗立,仿佛它这样矗立,要到恒久以后。一钩冷月挂在远处的箭垛之上,细雨,好风,良夜,依稀听到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
看城门的小哥穿着蓑衣,提着一盏油灯,笑容可鞠,对我说,欢迎你,尊贵的客人,无论你来自何方。今天是大唐玄宗皇帝陛下的寿辰,the night is young,let’s have a moveable feast!
我道了谢,跨着毛驴,城门在我身后缓缓关闭。没有一丝犹豫,我进入了开元盛世,极乐世界。
城里城外完全是两个天地。城外庄严肃穆,威武肃杀,城内却玉壶流转,鱼龙歌舞。
渐行间,只见街上锦衣华服之人,摩肩接踵,家家户户棚扎灯火,照耀如白日。酒肆连绵,茶坊成排,所谓冠盖满京华,瑞气笼楼台。这边厢,公孙大娘手持烂银短剑,观者围如山岳,一舞剑器动四方,天地为之久低昂。哪里头,风尘三侠席地而坐,自斟自饮,高谈阔论,虬髯高歌碧眼醉,自称不做扶余王。远处见,昆仑奴着洒金长裤,精赤上身,肩扛稚童赏灯,近里瞧,新罗婢穿花团锦簇,俯首摒息,纤手扶轿侍主。左手边,舞蛇人手拈长笛,盘旋起舞,右手处,占卜者抛掷卦钱,覆手阴阳。真真是眼花缭乱,天上人间。
正赞叹间,迎面一匹高头大马,马上半伏着个瘦长老头,斜戴官帽,醉眼迷离,犹如水中行船,摇摇晃晃,蟹行而来。眼见奔着前面的一口水井而去,我吓了一跳,一旁听差的眼疾手快,伸手勒住马缰,马上老头一惊之下,酒醒了大半,睁开眼上下打量,打了个酒嗝,说:“足下何人?着此奇装异服?”
我说:“老丈你好,在下来自上海,游历到此。尝闻长安乃举世之中心,特来观瞻,果真名不虚传。
老头哼了一声,说:“上海?从未听闻。长安?长安有什么好?一点都不好玩,满地阿谀奉承之辈,能喝酒交心不过数人而已。”
我见他外表疏广,说话狂诞,就问:“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老头微微一笑,说:“老夫贺监贺季真。”
我的天,进城碰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大名人?而且是活的哎,一点都不像书上画的糟老头。我长鞠一躬,说:“久仰久仰,原来是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尝闻阮咸尝醉,骑马倾欹。阁下醉欲投井,是真名士而自风流,不输魏晋之风。”
老头眉花眼笑,说:“足下谈吐有趣,如无去处,随某一同赴宴如何?”我正肚饿,忙说:“求之不得,敢不从命。”
马蹄轻快,一路谈谈说说,不一会来到一处高墙大院,门口牌匾高悬,上书:汝阳王府。我心想,原来是到李琎的宅子吃酒,今夜可开眼了。管家提灯引路,不知走了几重庭院,来到一处花阁。阁内两人正据案饮酒。正南面一人姿质明莹,肌发光细,腰里随随便便系了根白玉带,侧卧在白玉案几边。打横作陪一人身着宰相服色,国字方脸,凛然生威。面前一只酒觞体型硕大,异于常物。这人抬眼望向来客,口中兀自不停,一杯杯酒下肚,犹如长鲸吸水,潇洒无比。我猜他是雅好宾客,日费万钱的李适之。(注:李适之在神龙政变后,天宝元年官拜左相)。
贺知章进得厅内,见两人揖礼笑道:“王爷安好,相爷安好。”两人一同起身还礼。贺知章道:“为王爷引荐一人,刚从海外游历归来,颇有奇闻逸事,可资清谈。”我上前拜了拜,自有下人分案引座。
李琎说道:“某好酒,日前已禀陛下乞移封酒泉。足下游历四方,定尝过别地佳酿,愿闻其详?”
我说:“海外有极西之地,名曰德意志,盛产黑啤酒,又西300里,有国名曰法兰西,盛产白兰地;又西100里,有一孤岛悬于海外,名曰英格兰,岛上盛产威士忌。凡此数种,或醇厚,或甘美,或辛烈,各有妙处。”
李琎大喜,忽又叹道:“可惜某身为皇族,羁绊甚多,不能擅离,无缘亲至,可惜,可惜。”
李适之见他恨恨不已,笑道:“待某告老还乡,即启程赴海外,为王爷寻觅美酒,一同痛饮如何?”
众人抚掌大笑。我叹了口气,心想:“可惜你性情疏狂,将来必入李林甫圈套,就算是衔杯乐圣称避贤,也摆脱不了命运安排。”
饮到酣处,贺知章提议道:“久闻王爷精于羯鼓,何不击鼓助兴。”李琎慨然应允。
时已雨歇,清风明月,树颠有鸟清鸣。鼓声初极细小,微不可闻,渐渐急促,转而透亮,如战马奔腾,乐声鼓风而行,透空碎远。汝阳王头如青山峰,手如白雨点,人借酒劲,酒助人力,身随鼓点节奏舞动,如痴如醉,如颠如狂。贺知章问道:“何曲如此威武激昂?”李适之说:“此乃陛下所作《秋风高》。”众人一起鼓掌称善。
渐到曲终,忽听喇啦一声脆响,众人急望,只见李琎手持两截断槌,茫然站在场中。原来酒劲上涌,一发力将鼓槌敲断了。李琎怏怏不乐,喃喃说道:“何生帝王家,不如竹林屋。”也不招呼,转身拂袖进内堂去了。午夜的欢宴嘎然而止,众人见怪不怪,寒暄几句,也各自散了。
其时天已透亮,我站在王府门口与贺知章告别。他道:“少年人,老夫知你乃特别之人,如有机会,请替老夫回魏晋时代游历一番,如能遇到阮咸,阮籍,山涛,向秀,刘伶之辈,请替问好。至少,在哪里不会有人笑问客从何处来,他们什么都不关心,只会拉着你一起喝酒,一起发疯。”纵马欲行,忽又反身。扯下腰间系着的金饰龟袋,扔给我说:“老夫已准备告老返乡了,此物赠与有缘之人,可资酒钱。”我见他瘦长的背影渐渐佝偻成一团,竟有些凄凉的感觉。
我牵着青驴,漫无目的瞎走。长街尽头是座大酒楼,人声喧哗,刀铲作响,菜香四溢,好不热闹。楼下围着一大群女子,都仰首望着二楼,叽叽喳喳,指指点点。我有点奇怪,不知什么路数,但晚间光顾着喝酒,早已饥肠辘辘,于是信步上了二楼。阁楼东首有个少年约二十五、六岁年纪,一身白袍,纤尘不染,凭栏而立,手中拿了个酒杯,望着青天出神,脸上挂着个似有似无的讥讽笑容。一旁酒桌有上三五菜肴,一中年文士,服饰华美,一双手欣长纤细,保养的极好,正自斟自饮,不亦乐乎。
楼下的好些年轻姑娘,三五成群,七嘴八舌喊道:“崔宗之你好帅!”“崔崔我爱你!”“我要为你生小崔!”“苏苏带我飞!”“苏晋我要嫁给你!”我有点吃惊,大唐的风气那么开放彪悍吗?真是汗颜,连追星这么fashion的事情,也是祖宗们玩剩下的。
我被两人丰神俊朗所吸引,有心结识,说道:“崔兄,苏兄,在下游历至此,请两位喝一杯如何?”两人见我腰上佩了个金龟饰袋,出言相询。我便将夜宴之事说了。
崔宗之说:“汝阳王纯厚烂漫,左相慷慨好客,于酒之道,皆一流人物。”
我点点头,说:“崔兄,你知道吗?在我的家乡,你就是美的标杆。形容一个男子相貌英俊,top one 的成语就是‘玉树临风’。”
崔宗之大笑,道:“某只知何晏、嵇康、卫玠、潘岳、王衍皆美姿仪,音容俱妙,不知有我。”
我吹捧道:“崔兄举杯白眼,睥睨众人,魏晋名士中,可比阮籍。”
崔宗之摇头道:“远远不如,远远不如。阮籍可作青白眼,青眼看友朋,白眼看俗人,在下么,最多是个斗鸡眼。”
苏晋在旁听的有趣,鼓掌大乐。我问:“苏兄,我听说你酒醉爱逃禅,洒脱的可以啊!”
苏晋连连摆手,道:“哪有此事,某怎敢狂妄如此。我是逃于禅,不是逃禅。一字之差,谬之千里啊。”
我说:“不管逃禅还是逃于禅,其实都如苏兄诗云:‘昨来属欢游,于今尽成昔。努力持所趣,空名定何益。’(注:苏晋《过贾六》)你乃豁达之人,不必介意。”
苏晋点头称是,这时听得西首席上几人说话,一人道:“有人看到谪仙人在快活楼喝酒作诗。”
另一人道:“听说陛下携贵妃泛舟白莲地,在沉香阁赏牡丹,命谪仙人作诗相贺,就在今日。”
“快走快走!”
“速去速去!”
几人匆匆下楼离去,我大喜,也意欲瞧瞧热闹。苏晋道:“某酒尽微醺,回家斋戒修禅去也!”崔宗之道:“也罢,我与新友去访李十二,就此别过。”
别过苏晋,我与崔宗之结伴而行,向快活楼方向走去,远远望见吃瓜群众都自备小板凳和瓜子花生,里三层外三层,围的水泄不通。
崔宗之皱了皱眉,道:“兄台,俗人太多,告辞了,后会有期。”
我说:“还没见到C位大咖呢,就要走了吗?”
崔宗之哈哈一笑,道:“尽兴而来,兴尽而返,有何不妥?”
人太多,我费了好大劲也没挤进去。满头大汗之中,依稀瞧见厅中一人光着脚坐着,腿翘的老高,边上数名太监服色之人围着他说话。
一尖细的声音道:“李拾遗,连皇上都请不动你了吗?”
李白似酒醉未醒,懒洋洋说道:“贺诗已作,烦请公公带回宫去交差。”
那太监冷哼一声,道:“陛下旨意,着李拾遗亲自进献。”
李白道:“某今晨念及谢公,多喝了两斗。酒气熏天,怕惊扰了贵妃娘娘,扫了陛下兴致。”
那太监冷笑道:“这还不简单,来人啊,给李拾遗梳洗换衣。”
李白大声抗辩,那太监说:“抗议无效。”
边上早有小太监一哄而上,按手按脚,梳头的梳头,剥衣的剥衣,穿鞋的穿鞋,把李白从头到脚,整的干干净净。李白酒意未退,手足酸软,佩剑也不知道扔哪里去了,挣扎未果,周遭人群都笑嘻嘻的围观,也无人上前阻拦,只得由着他们胡来。可怜我还未看清诗仙长啥模样,他就被太监们簇拥挟持着,旋风一团,从偏门走了。
我有些失望,想盛唐也不怎么好玩嘛,对知识分子那么粗暴执法吗?真是shit。
正愤愤间,听见边上一人议论,说:“李拾遗的外号起的不好,明褒暗贬,谪仙人,谪仙人,仙人谪贬下凡,犹如龙困沙滩,寸步难行。况且他仗剑游侠,据才自傲,狂放不羁,又不通世故,不知礼法,真正的劫数尚还未到啊。”
我听他说的有几分道理,转头一看,是个布衣相士。就作揖问道:“天才不都这样吗?”
那人笑道:“非也。太白乃求入世之人,如不看清世间的游戏规则,那是没法玩的。心中如‘有’,羁绊即生。心中如‘无’,不惧不忧。在下故友张旭张长史,以出世之心,行入世之事,方能从公主与担夫争路,而得笔法之意,后见公孙氏舞剑器而得其神。每每露顶据胡床,兴来洒素壁,(注:唐 李颀《赠张旭》)活的却比太白潇洒自如多了。”
我读书的时候写字很丑,所以对书法家没什么兴趣,但李白我还是熟的,知道他说的是大实话,没想到一个布衣相士,竟有如此见识,遂问:“未请教?”
那人道:“在下焦遂。”
我说:“尝听闻先生高谈雄辩,满座皆惊,昨夜今日以来,遇到饮中八仙之人物,以先生最为清醒。我心中有一疑惑,请先生不吝赐教。”
焦遂道:“请说。”
我说:“何以我千辛万苦,只想回这个黄金年代,而你们却似乎并不喜欢,却想回到过去的魏晋时光呢?”
焦遂说:“人们都以为生活在旧时光里会更幸福,这是幻觉。(注:伍迪艾伦 《午夜巴黎》台词)”
“为什么?”
“因为生活的真相就是不如意。”
“怎么办?”
“去欣赏,不要流连;去投入,不必沉迷;去面对,无需害怕。”
我似懂非懂,这时有个甜美女声在我耳边说:“您的意淫时间已将结束,倒计时五、四、三、二、一…”
现在我站在三号柜台,柜员隔着玻璃对我说:“您是要一:续费继续现有梦境;二:续费定制新的梦境?”
我说:“你们收费太贵了,我决定还是先回去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