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识围棋,还是年轻时在外读书的时候。那几年正值中日围棋搞擂台赛,每年双方各派出7位选手对决,轮番上阵,前一位选手输了,后一位选手就顶上,时间大约持续一、二个月,一直战到对方最后一位选手告负才结束。那时中国棋手的整体水平比不上日本,有几届擂台赛,日本一个先锋就直接将中国的前6位选手PK掉,紧要关头,中国队还得靠主帅聂卫平扛着氧气瓶上场,一边吸氧一边下棋,凭一个人的力量顶住日本人的进攻,最后力挽狂澜,反败为胜。
那时擂台赛一开始,就引起国人的无比关注,特别是中国队被逼到兵临城下的时候,不知多少人为之沮丧和焦灼。当聂卫平挟哀兵之势,不负众望,最终扭转乾坤之时,举国上下为之欢腾,那时聂卫平在国人心目中是名副其实的抗日英雄。
于是围棋在全国得到快速推广,我们学校,也开始流行起围棋来。那时同学之间常谈论各个棋手的趣闻逸事和行棋风格,比如吴清源的五十步之内无敌手,藤泽秀行的自然流,武宫正树独树一帜自创的宇宙流等等,这些超一流棋手在我们眼中就好像武侠小说里的高手一样。
我就是在那时候开始接触围棋。我去书店买了上下二册的《电视围棋教程》回来自学,在看完第一册介绍的简单规则之后,就开始找人下棋。那时我们班围棋下得最好的是一位桂林仔,第一次找他下的时候,他一副不屑的样子,要我先在四个角各放上一枚黑子才肯跟我下,也就是让我四子,但我还是输了。
经过一段时间,让四子他已下不过我,就改为让二子。再过一段时间,让二子他也下不过我了。他对我进步之快感到惊奇,于是我们开始下平手棋。
那时晚自习一结束,回到宿舍,我就常和他搬张小桌子到外面的过道下棋。之所以选在过道,是因为宿舍很快就会熄灯,晚上只有过道的灯不会熄。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和他在过道下棋的情形实在好笑,天热的时候,我们身上只穿了裤衩,一边拍赶蚊子一边下;热得实在受不了,就用水湿了毛巾贴在头上或肩上,一边擦汗一边下;天气特别冷的时候,寒风从过道呼啸而过,我们各自裹了棉被在身上,一边哆嗦一边下。有次一位同学晚上起夜出来撞见我们,被我们裹着棉被的样子吓了一大跳。那时我们水平已不相上下,你赢一盘,我扳回一局,相互不服气,经常鏖战至早上四、五点钟才回房睡觉。第二个学期以后,他下不过我了。
二
第二个常与我下棋的是邻班的一位同学,防城人,姓黄。一开始我就被他夹棋子的手势镇住,只见他右手食指在上、中指在下,从棋盒中夹出一枚棋子,在空中划个弧形,然后“啪”的一声响亮地将棋子敲在棋盘上,很有大师风范。而我却要用拇指、食指和中指捏着棋子,轻轻按上棋盘,这在气势上首先就输了一大截。他这一手,我私下练过好几回,但始终不习惯。
有段时间,他还弄了把折扇在手上,每到下棋时就摇来摇去,颇有点像日本职业棋手的风度。我不是他的对手,他气度沉稳,弈棋冷静,能做到临危不乱,跟他对弈,十盘棋我能赢上一、二盘,已算侥幸。我们算是亦师亦友的关系,他常和我复盘,指点我棋局的得失。他说我对棋局的平衡感把握得还不错,我听了有些得意。对此我却另有体会。有一学期,我各门功课的考试成绩均勉强跨过60分及格线,不多也不少,不像许多同学,就算其中几门功课成绩特别好,但总有一二门挂科。在外读书的几年,我没补考过。
那时,我们下课后并不直接去食堂打饭,而是先回宿舍走上一二盘快棋。我们学校食堂不大,每天下课后,全校的学生就争先恐后地往食堂赶,如果稍迟一步,就要排上很长时间的队才能买到饭菜。因为排队引起的推桑和纠纷不知发生过几回,校长、老师曾到现场维持过秩序。所以我们干脆错开这高峰时节,一直等到食堂快要关门了,才拿着饭碗匆匆跑去打饭。
其实我们学校围棋水平最高的,是高年级的一位学长,贺州人,姓陈。陈学长住在“207”号宿舍,在他的熏陶下,“207”高手济济,睥睨一切,是我们这些初学者心目中的武林圣地。有次市里一位业余三段慕名而来与陈学长切磋,就在“207”开局。当时小小的房间挤满了围观的人,我躬逢其会,也有幸在旁观战。一共下了四盘棋,陈学长只赢了一回,但即使如此,也算不简单了。
这时,酝酿已久的学校围棋大赛就要开幕了。学校公告栏贴出举行围棋比赛的告示,欢迎全体同学踊跃报名参加。
三
在校外的一处山坡上,我问黄是否要报名参加围棋赛,黄略想了一下,然后说道,参加,干吗不参加。并对我说,你也参加,权当历练一下。那时血色的残阳斜照着大地,傍晚的微风穿过橘子林向我们吹来,送来阵阵清香的气息。我望着黄一副毅然决然的神态,在夕阳映照下浑身血红的样子,顿时觉得胸中似乎有一股豪气在激荡。
全校共有40人报名参加围棋赛,根据报名结果,决定前二轮实行单一淘汰赛,然后剩下来的10名选手再实行循环决赛,按胜负局数计算得分,最后评出5名获奖者。
但陈学长不参加比赛,因为他的水平比其他人都高出许多,所以大赛安排他作为组织者和总裁判。
比赛在一间大教室举行,每人每天只下一盘,从下午4点开始。淘汰赛凭抽签决定对手。我抱着玩玩却又不安的心态坐在棋桌旁,毕竟是第一次参加这样正规的比赛。我的对手是个瘦子,神情似乎也阴晴不定。但下了几手棋,我就知道他是个雏,这小样的,刚学会走路,就敢来跑步了。我当即不客气,痛下杀手,不给他丝毫喘息的机会。我决定把他的整块棋全灭掉,于是实施围剿战术,从两旁夹击,招招凶狠,步步追杀,不让他做眼,逼得他没命地一路狂逃,到最后尽管勉强逃出重围,但大好河山已尽入我囊中,他已无力问津了。
我没想到第一轮比赛竟赢得如此痛快,心里很高兴。但黄的遭遇却与我是天渊之别,他第一轮就遇上个强劲对手,被淘汰出局了。
黄尽管一脸沮丧,但还是鼓励我好好下棋,不要有心理负担。
第二天下午,继续进行第二轮比赛。第二个对手比第一个水平高出了许多,我不敢怠慢,于是沉着应战,稳扎稳打,见招拆招,不让他有丝毫可乘之机,坚持到最后,还是我赢了。
哇,没想到我就这样闯入了决赛,我感到很兴奋,能取得这样的战果,已大大超出了我的期望,我觉得很满足了。
四
第三轮比赛一开始,我就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毕竟是闯进决赛的对手,与前面二位水平相比,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下了几手棋,我就知道不好应付,对方棋风沉稳,行棋老练简洁,绝不拖泥带水,布局还未结束,我已明显处于下风。我心里不免焦躁,于是贸然放出胜负手,侵入他的势力范围,可惜经过一番博杀后,侵入的棋子被全歼了。我觉得很沮丧。眼见胜负已定,但就在这紧要关头,对方却莫名其妙地缓了一手棋,我当即抓住机会,死里逃生,带着被困的部队冲杀出来,反而消灭了他的一条大龙。到了这时,他已无力回天,只得投子认负。
我没想到这局棋还能反败为胜,心里的喜悦真是无以言表,我觉得我太幸运了。
而第四轮比赛,对手的水平明显比我高出许多,从开始他就不按常规套路布局,而是直接缠住我厮杀。他计算精确,擅于缠斗,这种近身相博的斗法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经过一番惨烈的拚杀后,放眼望去,几大战役我皆告负,看来败局已定。但幸运之神似乎再次眷顾我。这时,我竟发现他左上角的一大块棋还留着个致命的破绽,还差一手棋才能做成两只眼,看来真是当局者迷,二人下了半天,都没发现这个漏洞。这时棋局已到收官阶段,由于正轮到他下,我怕他也发现这个漏洞而填补了,急忙将眼神移往别处,装作没看见,但内心却狂跳不已。幸好,他最终没发现,只是在其他无关紧要的地方下了一手棋。啊哈,轮到我了,我终于得意洋洋地拿起一枚棋子,象原子弹一样投到他那一大块棋中去。
周围顿时响起呼声,原来不知什么时候,我们身旁已围满了观战的人。他当即就傻眼了,这块棋足有数十目啊,一下子就全没了。他没想到棋局到了最后阶段,已胜券在握,我还能咸鱼翻身。
接下来的几盘棋我连连告负,但我已经不在意,我已被胜利的喜悦冲昏了头脑,我觉得已经达到目的了。比赛结束,根据计分结果,我获得了第四名。
后来我才知道,我连克的第二、第三、第四位选手,竟都是“207”号宿舍的人。当第二位选手被我打败后,后面的二位明显是抱着一些复仇的心态来跟我下的,他们的水平都比我高,但没想到我在完全处于劣势败局已定的情况下还能反败为胜,所以我被他们称为“207”的克星。后来我有幸与陈学长下了一盘棋,但几十手我就败下阵来。陈学长偏瘦,体修长,少言,是个谦和的人,他毕业离校时,在纪念册上给我的留言是:能认识你很高兴,你在围棋赛中全胜“207”选手,震动了我们班围棋界,能与你为友,幸甚!幸甚!
我拿着比赛获得的6块钱奖金,和黄一起到校门外的小卖部买了啤酒和花生,那晚,我们都喝得有点醉了。
一年以后,毕业在即,我将《棋经十三篇》中的第一篇认真地抄录下来赠与黄,互道珍重,然后作鸟兽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