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啊——”
越羽族人振臂高呼。
拜慕毕低声对木尔哈齐说:“临别时,兄长叫你照看斐京。如今这般情势,族长之位恐怕……”木尔哈齐应道:“斐京少不更事,难堪重任。时值战乱,还是选个老成之人。”拜慕毕摇首慨叹:“老四心胸狭隘,只怕日后容不得斐京。”
正说间,厥稽族人来报:亡贼大军往南逃遁。
木尔哈齐心下一惊:莫非窟突始有变?急令各族追入河谷。
但为时已晚,夫余人卸了甲盔,拼命逃向穆丹湖。水上停泊着大大小小的木舟,只待兵众一到,立即拽上木舟运往南岸。
比及各族赶到,夫余大军竟已脱逃大半,余众正沿东西两岸向南奔走。沓尔满守在东岸,及时领兵阻击,射杀不少敌众;西岸守卫则乱作一团,反被逃兵冲散,不等安格哈驰援,已然逃出升天。柯乌伦等人大惊失色,连忙报知木尔哈齐。
“气煞我也!岸兀斑这贼子,竟敢偷袭赚我,后悔轻饶了他!”木尔哈齐恨得捶胸顿足,以致创口迸裂,险些疼昏过去。左右急寻萨满施救,复又好言抚慰。
木尔哈齐稍有好转,忙召族长议事。
“沓尔满,”木尔哈齐厉声呵斥,“亡贼从你领地脱逃,你是何言语?”“句丽私结夫余,暗中出兵救援,此事谁能料到?”沓尔满恼羞成怒,恨道:“早听布地戈之言,岂有今日之事!”木尔哈齐嚷道:“怪你守备不严,才有今日之祸,狡辩甚来!”
沓尔满欲言又止,憋了半晌,冷笑道:“句丽与夫余内外夹击,以我一族之力,如何抵挡?安格哈守在一旁冷眼观瞧,怕是另有隐情……”“沓尔满,此事怨不得旁人,只怪你那宝贝儿子!”安格哈高声讲道,“事已至此,我便实言相告:自从亡贼入彀,穆丹湖西岸一直由阿格阿把守。昨日,句丽向他进献女子、财货;今日亡贼恰好由此逃遁,世间哪有这般巧合!”沓尔满瞬间涨红了脸,怒道:“破奚氏族与句丽常有来往,岂能以此断定通敌?你族更是可疑,暗地里窥探我儿,打起仗来却按兵不动,是何居心!”
“休要聒噪!”木尔哈齐捂着胸口说,“将阿格阿唤来,我当众问他。清者自清……”话未说完,沓尔满霍然起身,喝道:“木尔哈齐,我父子助你平叛,功劳自不必说,奈何听信谗言苦苦相逼!既是信不过我等,这鸟仗不打也罢,往后各过各的!”言毕,怒而退去。
木尔哈齐被这一席话呛得哑口无言,只能按住伤口佯作咳嗽。柯乌伦趁势讲道:“大酋长有伤在身,我等先告辞了。”木尔哈齐略微点了点头,众人纷纷散去。
只有安格哈逡巡不退,欲言又止。木尔哈齐问道:“安格哈族长,似有所言?”安格哈小声应道:“我有一言,请大酋长屏退左右。”木尔哈齐令古楚等人退去。安格哈劝道:“诸部屡次反抗,莫不毁于内乱。如今沓尔满包藏祸心,此事不可长,还望大酋长早作谋划。”木尔哈齐听后一怔,又问:“如何谋划?”答道:“大战已毕,沓尔满行将回巢;我于途中设伏,待其经过时,一击擒杀!”木尔哈齐深思良久,颔首叮嘱:“姑且暗中筹备,待我思虑后再作答复。”安格哈点头称是。
当日,越羽族人将尼莽济尸身安葬西岭。
事毕,木尔哈齐私下言于辛阿尼:“斐京年少,还望兄长撑起氏族。”辛阿尼喜出望外,连声应允。木尔哈齐又说:“如今外患未平,更添内乱。沓尔满心怀不轨,还望兄长稍加留意。”辛阿尼笑道:“大酋长宽心便是,我作了族长,岂能容他胡来!至于战事,还是要劝一句,拖延下去得不偿失,能和则和。”木尔哈齐苦笑一声,摆手不作言语。
稍后,木尔哈齐将安格哈谋划说与古楚。古楚答道:“沓尔满并未反叛,其意本是护子。若就此夺他性命,只恐众心难服。”木尔哈齐恨道:“此人狼子野心,往日尚能收敛。如今兄长不在了,早晚必生异心。安格哈既有此意,正好借刀杀人。”古楚又劝:“大敌当前,切忌内乱,大酋长还是隐忍为上。”木尔哈齐不以为然,决心除却沓尔满。
是日,越羽氏族一众长老推选辛阿尼为族长。
木尔哈齐心里有了底气,暗使安格哈依计行事。安格哈喜不自禁,又与其子卧兀傩详加谋划。卧兀傩笑道:“伐狼古早有不轨之心,何不令他处置。事成,以他人头抵命;不成,亦与我等无涉。”安格哈颔首应允,又唤伐狼古来此商议。
伐狼古听后大惊,忙不迭地摆手推辞:“区区长老,怎敢袭杀破奚族长,实难从命!”卧兀傩从旁劝道:“此乃大酋长密令,我父已探知沓尔满回迁路径,索性送个人情与你。”伐狼古犹豫片刻,叹道:“既是大酋长差遣,我自去询问……”“此事由不得你,莫要生事!”卧兀傩厉声呵斥,“长老雷巴吉凉是你好友,你二人共谋此事。倘有异心,以反叛论处!”伐狼古佯作应承,随后找雷巴吉凉计较此事。
“沓尔满既是夫人兄长,又有平叛之功,大酋长岂能害他。内中必有蹊跷!”雷巴吉凉摇首叹道,“再者,袭杀族长与叛乱无异。此事成与不成,你我难逃一死。”伐狼古恨道:“安格哈父子疑我,正好借机剪除!”雷巴吉凉摆手说:“此事断不可为,速往营地求援!”伐狼古问道:“山口有人把守,急切间如何通行?”雷巴吉凉稍加思忖,低声答道:“眼下破奚氏族仍在穆丹湖畔,你我去找沓尔满,当面讲说此事,求他拿个主意。”“事到如今,只好如是。”伐狼古仰面叹息,“亡奔他处,总好过命丧于此!”当下打定主意,由雷巴吉凉暗中报知沓尔满。
自从谋划此事,安格哈便惴惴不安,夜里常被噩梦惊醒;惶惶数日,又寻萨满占卜。
“死神之手无人可逃;所异者,身负荣耀抑或耻辱,”萨满伸出长指甲指向火膛,缓缓讲道,“火焰之中,窟突始族长身负荣耀直面死神,当为后世仰望。”安格哈盯着火焰喃喃自语:“沓尔满既能平叛夺权,我亦未尝不可。事成之后,大位便是掌中之物!”
数日间,探子来报:破奚氏族离了穆丹湖,正往北方迁移。
安格哈大喜过望,立刻唤来伐狼古与雷巴吉凉,问道:“筹备得如何了?”雷巴吉凉答道:“聚落精壮毕集,不知去何处设伏?”安格哈未及答话,恰见卧兀傩走了进来。“来得好,”安格哈搂着儿子嘱咐,“引他二人过去设伏。务求谨慎,不可使一人脱逃。”卧兀傩点头称是,暗中召集族众,押着伐狼古一行赶赴河谷。
途中,雷巴吉凉低声问伐狼古:“方才情势可曾见得?”答道:“然也,父子心生杀意,事成必要害我二人。幸而有备;否则,你我岂有命哉!”
说话间,已到穆丹湖北面的一处洼地。
“此间东、西地高,南、北地狭,正是设伏佳地,”卧兀傩手指东南,“我已探知,沓尔满父子由此经过,所辖区区一二聚落。你二人隐于西面,待其经过时,一击毙命!”伐狼古劝道:“若分兵把守东、西两处,更为稳妥。”“此事由不得你,我在林中督战。劝你莫耍心思,以免祸及家眷!”卧兀傩说罢,挥手驱赶众人。伐狼古等只得伏于高处。
子夜,洼地杀声大作。
卧兀傩闻之,正要上前观战,却见雷巴吉凉只身求援;立时大怒,捉刀斥骂:“腌臜犬豕,养你何用!”言毕,挥刀便斫。雷巴吉凉早有防备,侧身避过刀锋,跟着快步上前,拔出短刃抵住卧兀傩。卧兀傩知其力大,一时不敢挣扎。旁人提刀喝问:“雷巴吉凉,你要反叛?”“安格哈父子矫令行凶,阴谋袭杀破奚族长,与反叛无异,尔等莫要胡来!”雷巴吉凉高声应答,仿佛天边响了个炸雷。“一派胡言!”卧兀傩低声喝问,“你是哪族人,竟帮着外人言语?稍候见到我父,看你有甚话说!”雷巴吉凉斥道:“窟突始乃是族人共有,岂能任你父子肆意妄为!”众人听了,莫衷一是。
恰在此时,伐狼古撞入林间,扬刀高呼:“安格哈父子反叛情势,大酋长尽已知晓,特命沓尔满族长率兵平叛!”“传大酋长令:只抓反贼父子,余众无涉!”沓尔满阔步走来,昂首喝问,“卧兀傩何在?”众人闻言,当下收刀入鞘,垂首闪在两旁。
雷巴吉凉稍一用力,便将卧兀傩掷于地上。沓尔满近前踏住脊背,厉声斥骂:“宵小之辈,竟敢谋我父子!”“我奉大酋长之命,何错之有!”卧兀傩兀自争辩。“好,待我擒住安格哈,再与大酋长当面对质!”沓尔满喝令左右收押,旋即进讨安格哈。
沿途聚落闻风而降,众人直抵族长聚落。安格哈情知大势已去,混乱中也顾不得家眷,独身遁入通天山。沓尔满一面安抚窟突始族众,一面差人四下捉拿。
安格哈沿山脊往北奔走,方才进入越羽领地便为巡卫拿住,押着去见辛阿尼。
“辛阿尼老弟,听说你作了族长,可喜可贺!”安格哈见面前摆着不少野果,胡乱吃了几颗。辛阿尼斜靠在榻上,始终不发一言。安格哈苦笑道:“实不相瞒,为兄落难了,特来求援。”辛阿尼冷笑道:“族长说笑了,窟突始乃是速末大族,谁敢招惹……”“沓尔满反行毕露,我奉命诛其讨逆,不想事情败露,反叫他占了先机!”安格哈转首吐出果核,高声叫嚷,“你我曾共事叔库,冲着这份情谊,还望搭救则个!”辛阿尼嗔目斥道:“族长慎言,叔库可是叛贼,谁敢与他共事!”“说的是……是我失言了……”安格哈敛容言道,“你与大酋长是亲兄弟,若不出手更待何时?总不能让我去营地,找大酋长求援罢!”辛阿尼好言劝道:“族长忠心耿耿,谁人不知!如今破奚守卫遍布营地,凭你一人之力,如何进得?权且住在此处,待我请示大酋长后,再作计较。”安格哈起身讲道:“不必了,既然你不肯帮衬,老哥我另寻援手,偏不信沓尔满能一手遮天……”
“来人!”辛阿尼大吼一声,登时闯入三个侍卫,“送族长下去休息……”“我想走便走,谁敢阻拦!”安格哈推开侍卫,往外便走。辛阿尼怒道:“将这厮拿下!”
侍卫一拥而上,将安格哈按在地上,顺手夺了随身兵刃。
“辛阿尼,你这贼子,竟与沓尔满狼狈为奸,日后必将身死族灭……”安格哈被拖走时,口中仍旧叫骂不停。
沓尔满在窟突始氏族找寻数日,一无所获,真个气急败坏,索性押着卧兀傩赶赴营地,找木尔哈齐当面对质。
“身为大酋长,唆使两族攻伐,谋害有功之人,该当何罪?”沓尔满手按刀柄,高声叱问。木尔哈齐故作镇定,笑答:“风言风语,不可听信。”渥尔后从旁问道:“兄长可有凭证?”沓尔满乃将卧兀傩执于面前,喝问:“你父子因何谋我?”卧兀傩抬首看了一眼木尔哈齐,低声答道:“是……是奉大酋长之命……”“事到如今,还想狡辩?”沓尔满指着木尔哈齐一声断喝。
木尔哈齐低声问道:“卧兀傩,我何时命你谋害他人?”答道:“此乃……我父所言……”又问:“你父何在?”答云:“不知去向。”
木尔哈齐轻舒一口气,冷笑道:“既如此,待寻见安格哈族长,当面对质罢了。”“好,待我擒来安格哈,看你如何狡辩!”沓尔满恨得咬牙切齿,愤然退去。
木尔哈齐转首瞥见渥尔后,佯装苦笑:“此乃小人谗言,兄长奈何疑我?”“好自为之,莫要自作聪明。”渥尔后说罢,起身离去。
木尔哈齐忙遣古楚赶奔西岭,嘱咐辛阿尼找寻安格哈,以免落入沓尔满之手。
彼时,辛阿尼已将安格哈饿了三日,待打发走古楚,方才捉其来见,笑问:“沓尔满悬赏五百匹貂皮,要你活口;酋长要我取你性命。你以为如何?”
“二人终归要取我性命……”说到此处,安格哈目光一闪,问道:“听说老弟喜欢财货,你我做个交易,如何?”“此言甚合我意!”辛阿尼抚掌大笑,命人端来一缽煮肉。
安格哈狼吞虎咽吃了一回,连血水也喝个干净。
辛阿尼笑问:“财货何在?”安格哈应道:“通天山北麓有处穴屋,内中财货足以赎命。事成之后,放我离去,如何?”辛阿尼抚掌大笑:“好,财货赎命,一如叔库父子……”“叔库是你放走的?”安格哈惊问道。辛阿尼冷笑说:“不仅如此,我还知道他在哪。等我取了财货,便安排你等相见。”
安格哈满口应承,当夜领辛阿尼沿小路赶赴通天山,果然在一处破落穴屋内,搜出许多毛皮、铁器。
辛阿尼昂首检视一番,笑道:“说来古怪,沙场上铁镞稀缺,尔等却任它锈烂于此。”安格哈不应,垂首立在一旁。辛阿尼叹道:“罢了,天将破晓,送你去见叔库父子。”
话音刚落,两个壮汉走上前来,将安格哈按倒在地,随后勒住喉咙。
“见了叔库,代我向他致意。”迎着安格哈哀求的目光,辛阿尼面无表情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