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之恋 风清扬 原创
人在世间，爱欲之中，
独生独死，独去独来，
当行至趣，苦乐之地，
身自当之，无有代者。
——《无量寿经》
1
只因在奈何桥上多回望了你一眼，从此我便忘记了孟婆汤是何种滋味。
未得生人之前，我还只是一只幽魂。除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灵体之外，我一无所有。每日游荡于离恨天之外，取一瓢三千弱水来饮。我没有世人心中那些过于强烈的感情，没有爱亦无恨，没有愁思。我是一只没有情感的幽魂，似一缕薄雾，如一阵风。
直到那一天，当我举起第一千六百五十五瓢弱水一饮而尽后，一阵阴风吹来，风势极大，沙子迷蒙了我的眼睛，意识也进入了朦胧状态。
2
待我再次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阴暗的地方，周身薄雾缥缈，我起身抬头望去，只见头顶挂着一块巨大的匾额，上书苍劲有力的三个金色大字:黄泉关。
“此地阴气逼人，莫非已到了冥界？”我内心暗自思忖道。
正在此时，一个身穿黑衣的的鬼卒走到我的身边。
我向前一步，颔首低眉，笑着问他:“小哥，此是何地，为何阴气如此逼人？我又因何来于此地？”
“吾名无生，此关为黄泉关，此有死境，魂之归路。足八百里，无花无叶。黄沙遍地，延绵流潋，故名：黄泉。常言道，黄泉路上无老少。汝因业风之故，来于此地，是为了却一段宿世情缘。走完黄泉路，便是奈何桥，奈何桥头有一孟婆，饮完孟婆汤，忘记尘世记忆，便可进入转生轮，投胎受生。走吧！我领你前去转生入世。”他说完，微笑着向我点了点头。
于是我跟随他过了黄泉关，走在黄泉路上，如他所言，此八百里黄泉路上尘沙漫漫，无花无叶，甚为凄凉。我们走到尽头，前面出现了一条大河，宽无边际，深不见底。河水为血红色，不可计数的幽魂在河水中头出头没，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声，巨风袭来，掀起滔天巨浪，赤红色的泡沫在空中飞溅。面目狰狞的夜叉脚踩黑龙手捉铁戟向陷溺其中的幽魂刺去。幽魂嚎啕悲泣之声回荡于寰野之上。此情此景，任谁见了都难免要回首垂泪，不忍直视。而大河的两边则开满了花朵，此岸花朵赤红色，花色鲜艳如残阳，彼岸花朵为白色，花色皎洁若冰雪。两岸唯花无叶。
我驻足凝视良久，心生悲戚。鬼卒无生告我言:“此河名忘川，亦名爱河，此忘川之河长八万四千丈，深八万四千丈。漂溺其中的幽魂皆为人世间痴男怨女。他们一生因缘相聚，因爱相缠，因恨相杀。爱恨交织，彼偿我情，我还彼债。如此世世受生无尽，如尺蠖之虫，辗转循环无有出期。忘川河上有一桥名奈何桥，两岸所开之花为曼陀罗花，亦名彼岸花，花开一千年，花落一千年，花叶永不见。”
我们继续向前走去，不多时，一座长长的古桥出现在我们的眼前。桥上幽魂去往不绝。
“这想必就是奈何桥了吧？”我转脸问无生。
无生点了点头，叹道:“正是此桥。奈何桥下痴情人，奈何桥上奈若何。桥头有一孟婆，喝了孟婆汤便能忘却前尘往事，前往投胎受生。”
无生带我上了桥，桥上拥挤，皆是前去转世投胎的鬼魂。而桥下忘川河水滚滚不息，虽近在眼前，却像远隔天边。我走在前面，无生跟在我身后。走着走着，我面前的女鬼头上插的簪子无故掉落地面，而她并未有所察觉。我俯下身，捡起了那只玉簪，簪子上雕着一只凤凰。我赶紧上前，拉住了她的衣袖。
她回首看了我一眼，面容皎洁，眼波流转。
“这是您的……玉簪掉了，我捡起来……还给您……”我看着她，吃吃说道。
她伸出纤纤玉手接过玉簪，对我笑了笑，说道:“谢谢，倘若你我来世有缘，奴家定当报答。”
她说完，像一只白色的蝴蝶，翩翩离去。只留下我一人在奈何桥上驻足凝视。桥下忘川河水依旧滚滚流淌，幽魂依旧哀嚎连天，桥上幽魂穿行不绝，而我却忘了自己。
“唉，向来缘浅奈何情深，众生都被一情字困扰，迷于六道生死轮转不息。走吧，走吧，时候不早了。”鬼卒无生的话回荡在我的耳边。
我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继续向前走去。不一会便到了桥头，桥头有一白发苍苍的老太婆，端着一碗汤，望着路过的鬼魂，口中念叨着:“喝完孟婆汤，前尘后事都相忘。清清白白去投生，烦恼愁苦莫相逢。”路过的鬼魂莫不接过那碗汤一饮而尽。
我来到那老婆婆面前，问道:“这汤是何种滋味？”
孟婆答曰:“此汤以八泪为引，历久方成，异香可通九霄，凡鬼饮之，前世皆不可记。至于是何种滋味，只有喝过的人才能知道。”
“真的能忘记前世的一切？”我再次问道。
孟婆点了点头: “确实如此。”
我眼睛看了看前方，问道: “她可曾喝过这汤？”
“她死活不愿喝这汤，我只好放她过去了。”孟婆说完叹了一口气。
“那我也不愿喝此汤。”我说。
“为何？”孟婆抬起眼睛看着我，她面色平静安详。
“我不想忘记她，我要永远都记着她。”我说着，闭上眼睛。
“唉，若是有缘，怎会相逢。若是无缘，又何苦执着？也罢也罢，此碗孟婆汤我为你留着，待他日你愿意时，我再与你喝。你且去投胎受生吧！”孟婆说完，放下了手中的那碗汤。
“多谢婆婆。”我俯首致谢后，便匆匆离去。
“若是有缘自相逢，若是无缘何处寻。有缘无缘一生苦，到头来，不过两堆黄土相对望。”身后孟婆苍老的声音如洪钟一般久久地在我的耳边回响着。
3
1655年1月19日，我出生于一个名门望族。父亲为我起名为纳兰容若。
如同我的名字一样，我性格柔敛，喜欢独处，内心时常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愁思挥之不去。自小父亲教我习武，母亲则教我诗书。
如此长大的我，身上多了一股文人气质，自然俘获了不少佳人的芳心。尽管得到上天如此多的眷顾，而我却有一个打不开的心结困扰着我。而我也时常做着同样的一个怪梦，梦中的一个姑娘头戴玉簪频频向我回首微笑，我却无论如何都看不清她的容颜。
直到那晚元宵佳节，我带着仆人去苏州桥上赏烟花，遇到了她，那个令我魂牵梦绕的姑娘。
那一晚，街上花灯高悬，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街上行人如流好不热闹。
我带着仆人登上了苏州桥，桥上行人如梭，桥下静水流深，明月的倒影如镜般映于河面上。桥上行人如梭，清风徐徐拂面，别有一番景致。我站在桥上欣赏着远方的景致，一时兴起，吟出诗来:“花好月圆夜，人间几多愁。灯灭阑珊处，此心与谁知？”
“好诗！美中不足的是，此诗意境未免过于凄凉了些。”身后一个温柔细腻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回头一看，不觉吃了一惊。
只见一位身着白色衣裙的姑娘正站在我的身后，笑意盈盈地看着我。她眼波流转，顾盼生情。肤如凝脂，手似柔夷，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头上挽着高高的发髻，发髻里插着一根玉簪。只是那根玉簪，似乎有些眼熟。
“好熟悉的簪子。”我不觉失声叫了起来。
“公子说的可是这簪子？”她说着便用手取下来递与我看。
我定定地看了几秒，玉簪上雕刻着的凤凰赫然映入我的眼帘。没错，是那只玉簪。我久久地陷入了沉思。隔世的记忆如潮水般向我涌来，黄泉路，奈何桥，忘川河，曼陀罗花海，还有玉簪。啊，不能再回忆了，我脑袋隐隐作痛。
“公子，公子怎么了？”她俯身安慰抱着脑袋沉默不语的我。
“没什么，只是回忆起了往事。”我说着，站起来，将簪子递给了她。
她用手接过簪子，又将它插在发髻上。
“敢问姑娘芳名？”我望着她的流转的眼波询问道。
“妾身雪梅。”她低声答道，脸颊绯红如绽开的烟霞。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雪梅，香与洁兼而有之，此名甚好！”我赞叹道。
“嘻嘻……”她拂起衣袖，掩起嘴角嗤嗤笑道，“公子解得切，知我者，非公子乎？”
我笑了笑，打开手中的扇子。
她冲我嫣然一笑问道:“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在下纳兰容若。”我笑着回答道。
“兰生幽谷，非雅士莫能纳入其室，君子如兰，清香溢发。公子人如其名，岂愁无人知心？”
“哈哈，知我心者，莫非雪梅姑娘乎？”我笑着说道。
“公子说笑了，奴家不才，不曾饱读诗书，不似易安居士那般才情满溢，只略通达一些诗词文章，便学他人鹦鹉学舌，如此这般，让公子见笑了。”她垂下眼睛，羞怯地低着头。
“哎呀，不妨不妨。无论有才无才，能解我心者便是知音。那钟子期不也是个樵夫嘛！”我笑着安慰她。
“如此便好。”她抬起头来笑着说道。
“我今出来得偶然，不想遇到姑娘，也没带什么礼物，此画扇乃我平日把玩之物，上面有我题的词，姑娘若不嫌弃，我就赠予你，也好留个纪念。”我说完，将手中的扇子递给了她。
“多谢公子垂爱。”她笑着接过扇子，然后伸手拔下玉簪，递给我。
“公子若不嫌弃，也请收下此玉簪。”她说完凝视着我，那双眼睛明媚动人，仿佛在刹那间锁住了我的心魂。
我默默伸手接过玉簪，在月光的映射下，玉簪闪烁着青色的光泽，如她眼睛般动人。
这时，夜空中突然绽放了璀璨的烟花。大朵大朵的烟花噼里啪啦在夜空中燃烧着，绽放着，照亮了夜空。
“好美的烟花！”她失声惊叹道。
“烟花虽美，却不过如昙花一现。纵然如此，能与佳人共赏，纵然时隔千年，吾亦不愿忘记。”我说着，默默挽起了她的手。
“没想到奈何桥上一别，公子还是如此痴情，痴情人，难免要受几分相思之苦。”她苦笑一声，挣脱了我紧握的双手。
“原来，你还记得奈何桥上的事……”我失声问道。
“没，不提那个了。”她又笑了笑，对我说道, “公子，我出来久了，想必家母该着急了。今日就此别过，倘若他日有缘，再相见不迟。”她说完，冲我笑了笑，然后步履翩翩，转身而去。
我伫立桥上，凝视着她远去的身影，默然不语。
那天晚上入睡之前，我手握玉簪，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脑海里都是她的身影。
“若是有缘，怎会相逢。若是无缘，又何苦执着？”我在心里重复着孟婆的那句话。
4
从此，我便多了一份期许，而那期许，便是她给予我的。期许中多了几分甜蜜，几分惆怅。而我心中的那个结却越发难解了。
此后，我与她一直有着书信往来，我们偶尔也会赠予对方一些礼物。见面之后，虽然极少说话，不过即使不说什么，彼此的心意都能领会。
就这样，不知不觉隔了三年，甜蜜的日子一去不复返。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失去了音讯，似乎突然从人间消失了一样。我心急如焚，四处打听，终于从她的贴身奴婢口中得知，她已入皇宫被选为妃子。她的奴婢将那把扇子交还与我，我打开扇子，扇角以蝇头小楷题着一首诗，是她的笔迹。
其诗曰:“
君若扬路尘，
妾若浊水泥，
浮沈各异势，
会合何时谐?”
我读完之后，默然合上扇子。闭上眼睛，胸口隐隐作痛，终于，我口吐鲜血。
5
大病初愈后，家父为我安排了一门亲事，娶的是父亲的朋友的女儿卢灵为妻，卢灵虽温柔贤惠，却不似雪梅知我心。而心中的结到底是永无解开的那一日了。
三十岁那年，我旧疾复发，卧病在床数十日，试尽各种药皆无疗效。我心知时日无多，也就停止服药，如此，身子竟日复一日消瘦下去，妻子时常坐在我的床边掩面而泣。
我看着妻子，细声语道:“汝不必悲戚，身体要紧。人固有一死，吾只是比别人早了一些。可怜吾此生无甚值得称扬的功名传于后世，倒是为了儿女情长耗尽一生精力。汝当告诫子孙莫学我样子，当思建功立业。吾死后，汝不必守寡，若是遇到了心仪的人，改嫁也无妨。吾还有一件心事未了，汝替我将那把珍藏的扇子取来。”
“好的。”妻子答应着，替我取来那把扇子。
“取笔墨来。”我说。
“是。”她答应应着，取来笔墨递到我的手中。
我打开扇子，读完她题下的诗后，又拿起笔来，于扇子左侧题了一首诗。
题完诗后，我闭目，将扇子置于一边。泪落而逝。
那一日是1685年7月1日，那一年，我30岁，而立之年。
6
我又一次来到了黄泉，在穿过八百里漫漫黄沙路后，踏上了横亘于忘川之上的奈何桥。过了奈何桥，我见到了孟婆，她的孟婆汤散发着热气，汤未凉。
孟婆抬起眼睛微笑着注视着我，她的面容安详，“年轻人，你到底还是来了。此汤未凉，可趁热一饮而尽，也好将那万古情愁忘记，你可愿意喝此汤？”
孟婆说完，默然微笑着望着我。
“我愿意，我生前撞过南墙，也跳过黄河，是该回头了。”我说完，回首忘了一眼河水滚滚的忘川，然后举起孟婆汤一饮而尽。
“此汤虽苦涩，滋味却也浓烈，好一碗孟婆汤！”我喝完，将碗递与孟婆。
“此汤八泪为引，一滴生泪 ，二钱老泪， 三分苦泪 ，四杯悔泪 ，五寸相思泪， 六盅病种泪， 七尺别离泪 ，八滴我的伤心泪，如此煎熬一生酿制而成的一碗好汤，滋味定然不差。”孟婆说完，眼角垂下了清泪。
我道谢过后，准备转身离去。
“年轻人，你还有什么话要我帮你转告那位姑娘吗？”身后传来孟婆的声音。
“不必了，若是有缘，再会又何妨。若是无缘，又何苦执着？”我说完，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7
1993年，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父亲为我取名李容若。
时光荏苒，转眼间我已长大成人。成年以后，我心智也逐渐成熟起来，对爱情也多少有了几分期许。
闲暇之余，我喜欢去各大博物馆参观。那一天，我来到了故宫博物院。
我在各种展品之间参观流连，最后在一幅清代画像旁久久地停留着，此画像正是纳兰容若。画像下面，有一把打开的古旧的扇子，扇子上面的两首题诗引人注目。
我有一种很特别的感觉，似乎这扇子的主人冥冥之中与我有着某种联系。可是我怎么都想不出那究竟是什么。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这时候，一个温柔细腻的声音传到了我的耳边。
我转身一看，一个妙龄少女站在我的身后，她眼波流转，未改当初模样。
“你好，好久不见。”我说。
“你好，是啊，好久不见。”她笑着说道。
“我叫王雪梅，你呢？”
“李容若。”
“李容若，哈，好有诗意的名字呀。”她笑着对我说。
“嗯，你的名字也蛮好听的。”我说。
“那么，咱们就此别过。”她说。
“嗯，那么，再见。”我说。
8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独自来到忘川岸边，忘川河水巨浪滔天。幽魂在河水中头出头没，随波流转，哀嚎声震寰野。
我坐在岸边，身后的赤珠沙华开得正艳，灿若烟霞。而彼岸的盛开的曼陀罗花如雪般绽放。香气弥漫。花丛间有一个姑娘翩翩起舞。她一袭白裙，头戴玉簪。她跳舞的样子像极了一只飞舞的蝴蝶。
我凝视许久许久，然后闭上眼睛，两滴泪从我眼角滑落，化成两只白色的蝴蝶，它们翩翩起舞，飞向彼岸，在她身边飞舞盘旋。
“她为你独舞已有三百年之久了，你不去见她吗？”这时身后一个声音传来。
我睁开眼睛，回过头来，看到了一个身披红色袈裟的僧人正站在我的身后。他左手持一颗明珠，右手执一根锡杖。
“您是……?”我问道。
“我乃地藏菩萨。”僧人回答道。
“啊……您就是地藏菩萨呀！”我急忙起身，俯身礼拜。
“你不去见她吗？”地藏菩萨微笑着问我。
“不必了，见了面，只会徒增烦恼，倒不如不见为好。”我说道。
“看来，你已经放下，欲爱为轮回之本，此忘川河中所陷溺的皆为阎浮提众生爱欲深重者，男女交相缠缚，轮转不休。吾曾听闻西方极乐世界有国土名曰极乐，其土有佛号无量寿，曾发四十八愿救济十方沉溺众生，众生称其名号，命终皆可得生彼国，如此方可超出三界，免受旷劫沉溺之苦。汝可有心弘化一方，救拔诸等无明众生于水火之难？”地藏菩萨说完，注视着我。
“我愿意。”我说。
“如此甚好，你且随我来。”地藏菩萨说完，转身离去。
我回头看了一眼彼岸那个在曼陀罗花丛中起舞的白色身影，举手拭去眼角的一滴清泪，然后转身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