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

大年初一,我携全家回到故乡,去给父母拜年。

行至家乡境内,平坦的柏油路被坑坑洼洼的山路所代替,远远望去,如一条巨蟒从深山里蜿蜒而出。行车于其中,只感觉被重重山峰包围,好像没有出路一样,行得快些,只觉一排大山迎面扑来,不由心惊,直到路的尽头忽然一转,另一条路才展现在眼前,却依旧是短短一截,刚走一会儿便又是一个转弯……记得小的时候,听父亲在田间唱“这里的山路十八弯”,我便总疑心就是说我的家乡。

又走了一个小时的山路,眼前开阔起来,路开始好走了,偶尔会有几处稀稀落落的人家冲入眼帘——孤单而矮小,废弃小屋被打碎的的窗户空洞洞地望着,格外显眼,荒芜的村落中唯有那被黄泥土抹得平平整整的墙壁上贴着的耀眼的春联添了几分喜气。

都说故乡在每个人心中都是美丽的,可是我对故乡的映像一直便是如此——单调、萧条、贫穷、还有那望不到头的灰黄色。虽然有山,但是却没水,加之近几年降雨减少,即使在盛夏,远远望去,山上也没有什么绿意。一座座大山只如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头一样终日伫立着,了无生趣。

我在心里替自己开解说:“故乡本就是你年轻时想离开,年老了想回去的地方”,那大概我还年轻,还想离开,所以尚不觉得它美丽吧。

家乡处于大青山山脚之下,一下车,凛冽的寒风便扑面而来,随即便见父母乐呵呵地迎了出来,儿子从棉袄里探出小脑瓜,好奇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地方……

父母住的屋在后院,为了免去绕路所遭受的严寒,我只得从前屋的麻将馆借道。我是极不喜欢从这里走的,虽是短短十几米的距离,却要被一屋子的人“目送”着走过,几十双探寻的目光打量得你浑身不自在,你还要笑盈盈地对着熟悉的脸挨个打招呼、寒暄,而我并不擅长这个。打开门,光线昏暗的小屋里烟雾缭绕,哗啦啦的洗牌声伴着“二筒”“五万”的叫嚷,围观的麻友们磕着瓜子聊着天,几个孩子正因和母亲讨要零钱而遭到训斥。听到有人进来,大家都不约而同望向门口的我们,我只得一边和大爷婶子们打招呼一边快速往后屋走,一眼瞥见坐在墙角的初中同学娟子,幸亏她忙着出牌,顾不及和我多言,我只怕如上次一样和她尴尬地找话题聊天,那种亲密伙伴多年后的生疏感总让我无所适从,甚至如芒在背,我向来不大会应付这种人际关系。

穿过长长的走廊时,身后的低声讨论便时时入耳:

“这是他家几闺女?”

“哦,听说他家这二闺女找了个外地侉子。”

“这后生不高,管保是南方人!”

……

我心里暗笑,但无心他顾,只三步并作两步赶去后院的小屋。

屋子被母亲打扫得干干净净,火炉正旺,大红色的炕单衬托着屋里喜气洋洋,和往年一样,正对着门的柜子上的中间位置挂着财神爷的年画,年画下面放着香炉和供奉的点心,黄纸叠的牌位上是父亲工工整整写的“财神之位”几个大字。

桌上是丰盛的饭菜,父亲忙着给我夹菜——“这是你最喜欢吃的猪手”;“这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皮冻”;“这是自己生的豆芽,比你们在城里超市买的好吃”……老公也打开酒瓶,准备和老丈人喝几杯。饭间,儿子自然是大家的开心果,惹得众人笑声不断。

吃过饭出去转转,一个尖锐而熟悉的声音猝然响起

——“哎呀呀,你回来啦?”

我吓了一跳,忙转身看去,原来是隔壁的李大娘。多年不见,她老了许多,带笑的脸上全是皱纹,头发已经花白,似乎比前几年更加瘦小了。说起来,这些年外出读书、工作,再加上父母前几年搬到镇上,便很少见村里的乡亲们了,去年国家的“十个全覆盖”工程给大家统一在镇上盖了新房子,这才又聚到一起。所以大家见面当然格外高兴,不免寒暄许久,临走时她还很热情地邀我改天去家坐坐。

用不了多久,村里的婶子大娘们便结伴来我家串门了,想必我回家的消息已经被李大娘“广播”出去了,而且忙碌了一年,正月难得清闲,自然要互相串门儿的,只是如今年轻人都从手机看世界,互相拜访的就只剩中老年人了。

进门自然彼此先问“过年好!”接着就是万能的交际方式——夸孩子,一瞬间,儿子成了大家的焦点,房间里嘻嘻哈哈好不热闹。接下来的话题先从身上的新衣服入手,款式、颜色、面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衣服是谁买的,或是姑娘、或是儿媳,孙子孙女也有,大家无不带着掩饰不住的自豪感夸耀一番孩子们的孝心,顺着这个话题再说说子女的生活境况,她们也不懂年轻人的生活,无非是说读大学的女儿考了秘书证,打工的儿子被老板带去四川出差了,小小年纪的孙子颇爱读书……表面说得云淡风轻,其实心里都有比较的——子女争气,父母脸上有光。

这过程中,总有人带着探寻的目光挨个扫一眼家里的墙角和柜子,母亲会意,忙着说:“现在的孩子们拜年都很少拿东西的,每年都是给钱呢,让我们自己买些东西。”

“是啊是啊!”大家应和着,顺其自然地把眼光转向了我和冯先生。

“你们现在住在哪里?”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专问姑爷)

“一年俩人挣不少吧?”

“院子里这车多少钱买的?”

……

基本每年回来总有人问询这些,原本我是反感的,后来想想,这些生活在大山里的老农民们,他们终年面朝黄土背朝天,就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的甚至一生都不曾走出大山,他们探寻外面的事情也是正常,村里走出去的年轻人大多只在过年才回来几天,能给大家带回些许新鲜。在他们心里,我们便是走出大山的孩子,我们代表着外面的世界。何况,他们本无意冒犯,只是不那么会委婉地表达,过于直白一些罢了,终究是想知道你在外面过得怎么样。当然,我们的近况也是她们单调生活中的一点谈资。

我微笑着一一作答,这回答问题的态度是母亲严格要求的——必须不卑不亢,尤其不得有丝毫张狂之态。母亲常讲的一个反面教材便是某某家的孩子在城里住了几日回来就抱怨说村里满地的猪粪绊得他走不了路,果然,这件事不但被村民们传成了一个笑话,而且怕是要作为反面教材世代流传了,他的父母也被说教子无方而跟着丢了许多年的人。

因此,每次回家母亲都要叮嘱许多,比如回了家乡就要说本地话;见到邻居们一定要恭敬地问好;去镇上的超市买东西也绝不可说“怎么什么都没有”这样轻蔑的话……尤其叮嘱姑爷们要谨言慎行,每次回乡,他们反而更受关注些,老常家是得了乘龙快婿还是闺女所嫁非人,极可能在某一言行中被“专家鉴定”,并流传甚广。

毕竟,在这个偏僻的山村里,我这个普普通通的教师便成了大家眼中的“有出息的人。”一谈及工作,我就是那个“吃皇粮的”、“端着铁饭碗的”人,所以母亲总是时时提醒,叫我低调些,我苦笑着说:“妈,你看哪些方面能让我高调?”

就这样,待上半天,家长里短地聊聊。都说老人就是“现在的事记不住,以前的事忘不了”,果然,说来说去大家的话题最终会转到过去的岁月上,谈及某人某事,不免感慨一番。在我看来,虽没什么文化,但是这些年过半百的老人们时时说出的一些人生感慨丝毫不逊于书上的名言警句。不久,大家嘻嘻哈哈结伴离开,去别处串门了。

每年正月回到故乡,感受总是与往日不同的——回归的年轻人和孩子带回了更多的欢笑和活力,使它一反往日的萧索沉闷,平日里灰头土脸的老农们难得地换上了新装,脸上也总是挂着笑容。谁家的院子里传出山曲儿的歌声,那一定是打牌输了的人在表演节目……路上路下也总能遇到许多长辈,她们会亲切地叫着你的小名、拉着你的手问你这些年的生活;说你瘦了、白了、长大了;说你小时候流鼻涕、尿裤子、打架……

这些叙叙叨叨的谈话里,我总会想起很多人——我向来惧怕的那个怪老头、屋后始终笑眯眯的老奶奶、隔壁打打闹闹的叔叔婶婶、总欺负我的二柱子、甚至村口那个疯疯癫癫的女人……这才发现,离开多年,这些人都依旧如此清晰地刻在我成长的记忆里,似乎从未离开!见到他们才会见到岁月------我想起自己的小名好久没人喊了;想起好多年没兴趣进山里玩了;想起西村的窑洞已经坍塌了。我也得知同岁的小梅已经是俩孩子的妈了;得知孤寡一生的二大爷去世了;得知前屋的王三进城了……

原来这就是故乡!在这里,你成长的印迹如此清晰,虽然这些印迹终将在人事变迁和生老病死的轮回中渐渐淡去,但是当你从风景迷人、人心复杂的他乡归来,驻足远望、怅然若失,这里却依旧是让你心安的地方。

然而,最后你还是离开——房贷车贷、奔波劳累、勾心斗角、功名利禄……你不得不带着无限感慨如曾经的他们一样去见证别人的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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