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是个缓慢的机器,它的发明可能是为节能、环保、方便,但绝不是赶时间。坐它的人此时大多都有个悠闲,可以打盹,看书,望望窗外的风景。
车厢内相对独立,也给够了忙碌的人一小块自由,但每走过一站,这一小块也被消磨。
对于石明来说,这可闲不得,他总觉还不够,总觉一天中给阿墙的时间太少,比如现在,将他搁在那密不透风的房子,有多残忍?如果悄悄地带出,管他愿不愿意,先骗来按在那里。
这时候的石明,眼前的模糊渐渐勾勒出一个轮廓,不可否认,坠满铅块的眼皮,有最丰富的想象力——
若不是喇叭中传来一段正宗普通话的女声,阿墙还以为今天的早晨迟迟不肯到来,河底隧道泛着的微黄灯光,还不至于让他有些惊吓,几年的适应,与潜意识中的合理性,使之理所当然融入一个新的环境。
这里的暗透着淡淡清凉,阿墙可清晰地看到不同的脸如他般平静,却没有如他的眼眸般注意着所发生的一切的眼睛。会有谁呢?每个人都晃晃悠悠从悠闲走向繁忙,每个座都静静锁着一个稍稍移动就会爆发的身体。
熟悉的人必先惊讶于他的睁眼,然后被这双眼所吸引。这是不多见的,最近的一次,也需追溯三个月。在和这个相似的村里,他的脚步根本无法穿透那几声银铃的笑,婴儿躺在年轻妈妈怀中,与阿墙的眼睛相互迎着,随着,直到他们一起面着东,迎着颗星星不断摇曳。
可惜这里听不到呐喊“嘿嘿,他睁开了”,也无年轻妈妈“紧张且惊奇”的表情,更无法寻到他渐变的脸色。
车轮子带着脾气和摩擦产生的震动,挑衅着这条隧道的尽头。
淡如水,也可疾如流,眼睛的关闭可能仅仅不喜越来越强烈的光,也可能是为想象更大的事物。
耳边传来一阵水打岸堤,眼皮也被映照得愈加通红。
“我猜是海,如打开窗户,可闻到那些腥咸。”
“不是,是一条汹涌的河,一条巨轮掀起了怪浪。”
“许是上游疾疾的雨汇集。”
“许是下游干涸的田地不断呻吟。”
声音的再次响起,充满诱惑性的语调,总是有所企图。
阿墙渐被勾起了好奇,像往常般。
车厢中的平静,仿佛变换成屏住的呼吸,那些暗中的眸子,似乎也用不同的姿势窥探。
时间很快地过去,阿墙却少了移动。凡各自的座椅,仅容这一个身体,莫不是要因自而起身去侵占,他做不来,他不备有这样脾性,也未有什么其他暗示的声音,越过那几人,来到他的耳朵。
喇叭中那个女声依旧好听,她的起伏不久就掩盖住车旁车后的声音了。阿墙也不用苦苦思索那些,平静地坐着,他知道自己正迎着太阳,眼前发红的黑出现很多光点,来来往往,若有靠他近的,会迅速化开,再找不见。一些远处的,未化开的,他还可稍稍看清以前的影色,影色中大多是他眼睛记录的,实实在在的,比如那个婴儿,比如年轻妈妈“紧张且惊奇”的脸色。
渐渐,有人挪动,上车下车也变频繁。吆喝,音响,谈论,旁边的坐下又起身时蹭着他的衣角,一切开始变得不同,未到终点,这小小空间便早早被挤破,车窗隔不开,车身隔不开,阿墙紧闭的双眼也隔不开了,整个世界又融为一体。
这时你看他,哪有什么平静,不安、恐惧、彷徨爬上你所能注视到的地方,他把手放在眼上,脑袋深埋胸前。
然后,整个世界似都与他无关联了,他正目睹脑海中两个声音的争吵。
“何不睁眼看看?”
“看什么?”
“这个世界。”
“无他,一切……平常。”
为什么这样?我也不知。太阳将所有暴露的事物关联起来,继续升起,而阿墙却渐于暗处陷入混乱。
他早被告知,却无法离它,远它。这些年岁,阿墙总遭遇相似的,至少在他的感受,那嗡嗡在耳的声音,赶赶而来。倒不是有什么可怕的,甚至他自己也未认真地听到,可不知起始于何处的恐慌,他无法理解这些,一如未有人知道他般。
如汹涌中起伏的浪,需依旧往前,阿墙的身影,恍恍一滴油渍,不停飘荡且无法溺死,却难融入这片。
他的气力早早执着于双手,眼睛便生出些许的疼,暗处的光斑渐大,靠近着,冲撞着。你以为他能借此遗忘些什么?他什么也无法忘却,反而鼓动起更多的思想,使他愈加难以忍受。
他丝毫感受不到这些行为的不妥,也必从未有过愧疚。可坐他身边的,总要接受些颤颤巍巍,然后出于恻隐之心,用几个手指戳他,或整个手掌温柔地推他下,“喂喂,你这是怎样啊?”
阿墙呢,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可他却什么也做不出,只能用越来越抖的肩,证明他的假寐。
事实上,他也不知是不是假寐,只在一瞬间,那声音离他越来越远,愈加不清晰了——
醒来时,石明全身汗津津的,活像进行了什么不得了的战役,直身去看窗外,一口浊气也从胸腔内释放出。真好!这片明朗的天和鼎沸的人群,使他有个好心情,从而有些遗忘旁人的疑惑和脸色。
太阳的升起皆伴随轮子的滚动,当它落在一棵老高老高的杨树杈上时,汽车也在美妙的女声中渐渐停下,一袋袋菜重新搭上石明的手和肩膀,他的肩包在拥挤中不断跳动。
下车以后,他需重新接受扑面的冷冽,且要走些疾疾的步子,才可目睹占据他清醒时绝大部分时间的写字楼。
身上的繁重往往不曾减慢他的脚步,也未留下什么明显的痕迹。对他的笑容,如果强要说些什么,就是灿烂的不像样子,而他嘴唇里漏出的哼唱,也很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