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老查

                                                 

      惊蛰过后,连着几天都是晴天。今天突然转阴了,风似乎也有点大了。春风化雨的季节,天说变就变。中午在家里浅斟独酌,品味着岁月沉淀的芬芳和优雅,享受着那份惬意的宁静。微醺中,手机响了,是老查的老伴刘英兰打过来的。我有些纳闷,因为老查前几天才与我用手机视频聊天呢,况且,她从不与我联系呀!她哭着说,老查走了,昨天头三土葬的……

      我一时头晕目眩,镇定了片刻,木讷地问道:“老查3月8号早上与我视频,他正卧在病床上输液,说是脑梗,已经好了,还笑着说,下午就出院。我说你要多保重身体啊!我到暑天去乡下看你……”

      她哽咽着说:“老查与你视频聊天的当天下午的确是出院了,可是回到家,到晚上就感觉不舒服了,马上往医院送,到医院时人已经不行了……因为来得太突然,以致于办理后事时,竟然把你给忘了。我的两个孩子都抱怨我,说吴叔是我爸最好的朋友,应该在第一时间通知到呀……”

      她哽咽不已了……

      老查3月8日早上与我视频,想不到当天晚上就撒手人寰了!天人相隔的痛,无法言喻!人生无常,生死轮回,这难道就是冥冥中命运的安排吗?

      放下电话,我难以平复心中的哀伤,半天没缓过劲来,连着痛饮了几杯老陈酒,都感到索然无味, 老查的影子一直在我眼前浮现着。

      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我与许多青年一样,中学毕业后,十六七岁时,在春风拂面的季节去河西走廊西部的农村插队落户了。疏勒河沿岸的戈壁红柳和白杨树萌发出嫩绿的新芽,感觉眼前的一切都是新鲜有趣的。没过多久,杏花盛开了,队长派我跟车去火车站拉化肥。一辆三套车,中间驾辕的是一匹栗色的骏马,左右两侧拉稍的是一匹栗色的马骡子和一匹栗色的驴骡子。吆车的是个非常精干的小伙子,看上去二十岁出头,只是个头比我矮一点儿,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我,朝我咧着大嘴巴笑着,并甩了几下响鞭,神气劲儿十足!他坐在左边的主驾位置上,我坐在右边的副驾位置上。他吆喝了一声,在空中打了一个响鞭,三套车启动了。三套车在兰新公路上颠簸着,我们的话题也越来越多了起来。

      他叫查学彦,生于1954年,属马的,是生产队的第二副队长。生产队的队长和第一副队长是脱产的,基本上不干活,主要任务是派工或去现场督查。他这个副队长是要下地干农活的,他是生产队赶大车的,大家伙儿都叫他车把式。

      到火车站装车的时候,他让我在车上码货,他一袋一袋地往车上搬,货物摞得差不多了,他让我下车,我们用绳子把货物捆绑起来。我不会捆绳子,他教我一种简单的绳结绑法,特别牢固,叫做猪蹄锁紧扣。这个绳结绑法,直到今天我还在使用。

      从那之后,我们走得更近了。老查时常吃过晚饭就来知青点找我聊天。他家的庄子在知青点后院的不远处,我也喜欢去他家串门。我们在屋子里抽着烟,把屋里熏得乌烟瘴气的,天南海北地神侃着,一个个笑得很开心。

      大约是缘分,我经常被派去跟老查的车,他教我如何套车并驾驭辕马和对付跑龙套的骡子等各种技能,当然也包括甩鞭子的技巧等。每次收工卸车的时候,我总喜欢牵着那匹栗色的骏马,给它喂水和喂草。有时候见老查不注意就骑着马乱跑。他见状笑而不语,并教我如何骑马,说马骑前,驴骑后。我胆子大,很快就学会了骑马。

      到了秋天,降霜了。有一天,队上的几辆三套车都去草湖拉运割好的青草了,回到生产队卸车后,距离太阳下山还早呢。我说河对岸南阳镇大队的李广桃熟了,我们骑马去买一些吃吧!老查当即就同意了。因为队长和大部分劳力都驻扎在草湖砍草呢,生产队这边连个人影都没有,也就不担心有人打小报告了。我率先骑着那匹驾辕的骏马,在草滩上驰骋起来。老查骑着那匹马骡子,其他人各自骑着自己车上的马和骡子,浩浩荡荡地向着河对岸奔去。南阳镇桃园里一颗颗色泽艳丽的果子挂满枝头,散发出浓郁的果香。李广桃个头儿不大,说是桃子,吃起来却又有杏子般的甜糯清香,让人一口难忘。我掏了两块钱,八个人在桃园里边摘边吃,最后每人还脱下外套绑成口袋状,将“口袋”都统统给塞满了。回到生产队天还没有黑呢,大家兴致旺盛,又骑着自行车去五六公里处的玉门镇工农兵电影院看电影。电影是老片子《铁道游击队》,一个个看得津津有味的。看完电影回到生产队,大家意犹未尽,又来到知青点神聊到深夜才散去。

      一群投脾气的年轻人遇到一起,无忧无虑,简单又快乐,干起活来浑身都充满着力量。这是我一生当中最惬意的时光了。

      在我插队的第二年春天,公社在各大队抽调了一些棒劳力组成副业队来到油城干活。经过一年多的历练,我已经是地道的民工了。在家门口干活,晚上可以回家吃饭,家里的饭菜油水大,能吃饱,再苦再累也觉得值了。

      我们民工队的主要任务就是为油田铺柏油马路。民工队里有十几个知青,大家凑在一起干活也挺开心的。白天在一起干活,晚上聚集在公园溜达或去文化宫看电影。可是好景不长,我干了还不到一个月,老查吆着他的三套车从八九十公里的乡下来到了油城。他找到我说,队长安排我从今往后就跟他的车在油城搞运输。我想,这肯定是他的主意。与我一起干活的知青都劝我不要去,因为太丢人现眼了,在自己家门口赶着马车来来回回地穿梭在大街小巷,见了熟人忒尴尬。当我看到老查那忐忑不安的目光时,我决定去跟车了。

      我们每天派的活儿都不一样,今天为油田基建工程项目拉运砖块和石头,明天为商场运货,后天又为某个单位拉运生活物资,总之,每次都把三套车装得满满当当的,每次都要用绳子捆绑货物。我身手敏捷,三下五除二就绑好了绳子。

      老查笑着说:“你已经是把式了!”

      每天收工我径直回家,老查还要吆着三套车返回副业队的大本营,在那里卸车和喂牲口。我早上7点多就赶到大本营,抢着喂牲口,熟练地套车和吆车。我甩着响鞭,他坐在车上,我俨然变成车把式了。有时候中午路过我家门口时,我就拉着他一起到家里吃饭。刚开始他还有些腼腆,后来与我父母熟悉了,他似乎成了我家的一员了。

      到了六月初,我们的三套车拿不到路单,派不上活计,只能打道回村了。我是副业队的民工,继续回副业队干活。队长捎话来,让我和老查一起吆车回生产队去,然后再乘班车返回油城。

      那天傍晚,母亲为我们烙了十几个韭菜鸡蛋盒子,让我们当夜宵吃。我们吆着三套车星夜往乡下奔去。我们两个人轮流吆车,一个人躺在车上睡觉。他吆车的时候速度慢,牲口跑不起来,怕累着牲口。轮到我吆车的时候,却全然不顾牲口的感受,快马加鞭,只是为了更快地回到生产队。我给牲口喂了几个热乎乎的韭菜鸡蛋盒子,甩着响鞭,不停地吆喝着,牲口开始狂奔起来,速度忒快,他吓得不敢睡觉,一直在后面痴痴地笑着说:“牲口要惊了!”

      三套车马不停蹄地在兰新公路上奔跑着,经过一夜的折腾,驶出赤金峡,穿过低窝铺,经过茫茫戈壁,于大清早赶到了生产队。乡下路旁绵延不断的沙枣树吹来阵阵花香,灰绿色的叶子中点缀着一串串鹅黄色的花瓣,如同一缕清风拂过心间。沙枣花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使我陶醉其中。我想留下来在生产队干活,可是队长只让我在知青点住一宿,第二天早上就催着我回油城了。

      我在副业队又干了一个多月后,项目结束了,副业队解散,大队人马都撤回来了。

      回到生产队不久,小麦黄了,秋收开始了,我继续跟着老查的三套车在田间地头和麦场上来回穿梭着。我们的活计就是将收割下来的麦捆运送到麦场上去。我用铁叉子把麦捆挑起来放到车上,老查在车上码垛,直到踮起脚尖将麦捆送不到他的手上为止,摞起的麦垛足足有三米多高。我们用两道钢丝绳把麦垛绑好。两个人配合默契,多拉快跑,成为黄金搭档。相比之下,其他知青与车把式动辄就吵架,有时候甚至赌气撂挑子。个头与我差不多的赵亭,常常与车把式吵架,彼此闹得不愉快。一日,他将麦捆挑起来,站在车上的车把式怎么也接不住,他撑不住了,摇晃着身子,将叉子和麦捆撂在了地上,无奈地坐在地上哭起来。

      秋收刚结束,知青点断粮了。每个知青每月30斤粮食,十几个人在一个灶上吃饭,劳动强度大,饭菜没有油水,顿顿都是两碗“精沟子”面条,大家的饭量也是越来越大,以致于吃超了口粮,汤面条成了家常便饭了。忙时吃干,闲时吃稀,我们天天都在吃稀的,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好长时间没有正经吃过一顿饱饭,只能忍饥挨饿。老查经常在衣兜里揣上一块锅盔,偷偷地塞给我,使我不至于饿着肚子干活。我常常眼冒金星,盼着收工的钟声响起来。等到收工回到知青点,人已经饿得要扶着墙走了。有一天傍晚,我正在老查家门前的地头上浇地,他塞给我一块月饼,这是他在新疆的亲戚探亲时送来的中秋礼物。我恍然大悟,今天是中秋节啊!我舍不得吃,揣着月饼跑到知青点。当时因为闹粮荒,知青点的大部分知青都溜回家了,只有我和王九、赵亭还在傻傻地留守。王九去草湖割草了,随割草队驻扎在草湖。赵亭在牛圈起粪,我在浇地。当我掰开月饼,把另一半塞给赵亭的时候,他哭了。

      老查时常邀请我到他家吃饭,我欣然前往。他父亲一脸麻子,为人厚道,总是笑呵呵的。他说他祖上是陕西大荔人,他爷爷于清代末年举家迁移来到此地。老查的母亲在他十几岁时就得病过世了。他父亲又找了一个老伴,老伴儿带着一个女孩来到了查家。这个女孩比老查小三四岁,成了老查的妹妹。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林妹妹”就是老查现在的老伴刘英兰。我于1979年10月返城参加工作时,他们正在准备婚事。我戏谑着说:“肥水不留外人田嘛!”这一年,老查25岁,刘英兰22岁。

      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最让我难忘的是1978的冬天,知青点的知青大部分都招工回到了油城。知青点就剩下我和两位女生了。这两位女生请假回家了。我没有什么充足的理由可以请假回家,一个庄稼汉,只能老老实实地挣工分。三九严寒的时节,西北风刮个不停,虽然屋子里生着炉子,玻璃窗上还是结着厚厚的一层冰花,从门窗缝里钻进来的鬼风,让人禁不住打寒噤。老查担心我中煤毒,早上还不等我起床,他就敲我的门,生怕我出什么意外。为了预防煤气中毒,他将我那间小屋的窗户上开了一个小孔。他说宁可冷一点,也不能中煤毒。

      几年的乡村生活,使我磨砺了一种坚强的性格,习惯了孤独和寂寞。这段经历对我而言是非常美好的,并对这片土地产生了深深的眷恋,它让我学会了写作,也学会了做人,让我受益一生啊!我许多小说中的人物都是以农村现实生活中的人物为原型创作出来的,许多散文都是以疏勒河为背景写的,以至于我的大半辈子都深爱着大漠和峡谷。

      我回城后,经常去乡下走动,每次都是先去老查家吃午饭。刘英兰知道我的口味,赶紧下厨做饭。拉条子和另汤面都是我最喜欢的。拉条子筋道滑溜,另汤面清爽可口,我就好这一口。除了一盘拌面的茄子辣椒炒西红柿,还有一盘下酒的凉拌水萝卜。老查酒量不大,但每次都能陪我好好喝几杯酒。话匣子打开就收不住,两个人神聊着。酒足饭饱后,他还要陪我去知青点旧居看看,当然也去疏勒河边散步。无垠的田野让人心旷神怡,我更喜欢路边一排排挺拔的白杨树,繁枝茂叶在风中摇曳着。这习习的节奏依稀是曾经熟悉的声音,凌乱中夹杂着知青们的笑声和歌声,算是我对青春过往的一种怀念吧!

      每一次踏上这片土地,对我来说,都是一次心灵的救赎,我愿意敞开心扉去拥抱我深藏在心底的那份牵挂。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农村实施土地承包制度后,农民迎来了前所未有的机遇。我也在想,如果我不进城当工人,此时兴许和老查在一起闯荡江湖,奔波在发家致富的路上呢!那个时期,老查时常来油城找我聊天,他一脸笑容,想搞点发家致富的事儿。他还不到三十岁,身上有一股劲往外冒着,一副擦拳磨掌的样子。一会儿想贩牛,一会儿又想搞养殖业,一门心思想着怎么发财致富。我联系了油田的一家农场,让他去承包,他转悠了几天,拿不定主意。过了个把月,他想干了,再来找我,殊不知,农场已经有人承包了。他犹豫不决,丧失了机遇,一辈子都守着自家的十几亩地,终究未能实现自己的梦想。直到晚年,每每谈起这件事时,他都会长吁短叹。

    岁月无情催人老,朝如青丝暮白头。大约在八九年前的暑天,我去乡下看望老查时,他走路有点瘸了,人一下子变老了。他患上了糖尿病,由糖尿病引起的慢性并发症。农村人的饮食习惯比较单一,顿顿吃两碗拉条子,对胰腺造成很大压力,久而久之,胰岛素分泌就会紊乱,使得血糖水平上升。

      我劝老查赶紧改变饮食习惯,多吃蔬菜,少吃面食,每天一个煮鸡蛋,尤其要少吃油腻的东西。他说他不忌口,爱吃的东西就收不住,吃个痛快吧!我说你现在已经是病人了,而且很危险了。我对刘英兰叮嘱道:管住嘴,迈开腿。

      去年暑天,我们一部分知青会师于曾经插队的地方。还是老规矩,先去老查家,后去知青点旧居。老查人缘好,当年的知青都是60多岁的老人了,可是大家都记着他呢!

      当年公社每个大队的生产队都有知青点,可是斗转星移,这么多年过去了,其它几十个知青点都不复存在。有的因年久失修而坍塌在瓦砾中,有的被夷为平地,有的早已消失得一干二净了。许多知青重返乡下时,找不到当年生活的痕迹,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带着遗憾离开了。也许是上天的眷顾,我们曾经居住过的知青点旧居却完好无缺地保存下来了。这几十年来,它成了我们知青的精神寄托和朝拜的圣地。大家在院子里徘徊着,从前院到后院来回看着,寻找着当年的记忆,从斑驳不堪的砖墙中梳理着曾经的过往。甚至有人抚摸着灶房的墙壁,这都是原汁原味的东西啊!

      老查一瘸一拐地陪我们去了当年放牧的草湖,我情不自禁地在道曲子泉边喝了口水。老查笑得前仰后合的,说着我当年的糗事。他还陪我们去当年的大队部旧址和公社所在地等处进行走访,曾经熟悉的土地和风景,让我们流连忘返。

      去年12月9日,老查给我打电话说,我们的知青点旧居要在今早拆除!建设新农村,村民都将陆续搬迁至新村居住,老房子将在未来的一两年中全部拆除。我无可奈何,只能让他多拍些视频和照片作为纪念吧!他一个上午就在拆房现场,与他老伴一起拍了许多视频和照片,在第一时间向我发布。我心系疏勒河,即使是知青点旧居夷为平地,我的心也永远属于那片土地。因为那是曾经让我感动的地方,想当年,我是最后一个离开知青点的人,锁好大门,把钥匙交给了队长。从那一刻起,知青时代就此终结。

      我们有个“知青岁月”群,我把拆除知青点的视频发到群里,有位老知青问道:“知青点拆了,你明年还去乡下吗?”

      我说,青山依旧在,痴心不改啊!

      说了半天,老查已经作古了,我们长达近半个世纪的交往戛然而止,留下的痕迹都在梦里。叫了49年的老查,现在算是叫到终老了。天人永隔,我再没有与他在一起喝酒的机会了。我不知道我下次再去乡下在哪里驻足呢?

      老查埋葬在疏勒河的边上,他生前没有见过大海,他心中的大海已经淹没成沙漠了。

      老查的网名叫“大海”,这大约就是他一生追求的梦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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