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物招领
火车站,除了候车厅、售票处外,要算失物招领处最为繁忙,嘈杂声充耳不绝。
大厅的一角,站着值勤的老人。老人姓郁,头发基本脱光,花白胡须倒是一大把,衣衫常年不用肥皂,有点邋里邋遢。他身子倚靠在墙上,两只肩膀一高一低,并非肩膀的缘故,而是腿的问题,两条腿高低不一。大家都叫他瘸郁,他不以为忤,听之任之。
瘸郁在车站工作多年,原在候车大厅值勤,退休留用,刚转到失物招领处,练就一副火眼金睛。此时的他,眼如鹰隼,死死盯住窗口前一溜招领失物的人群。在他警觉的眼光里,有个男人,令他忐忑。
男人身穿沾着油渍的夹克衫,头发蓬乱,也是一只肩膀高,一只肩膀低,也是因为腿有长短。男人排在失物招领的队伍里,双眼自顾自地盯着自己的脚,一步一步往前挪,每靠近窗口一步,身子总要颤抖一下,排到窗口时,眉头突然朝上一翘,向窗内的女人瞄了一眼,身子打着战儿,不知所措。
窗内的女人没作声响,狠狠地剜了男人一眼,目光如隐喻的刀锋,寒光凛凛。男人胆颤的心又随之平添了三分寒意,哆嗦着转过身子,一瘸一跷划到门口。
时过立秋,落叶纷纷,凉风瑟瑟,玉露寒臂。
一丝秋风掠过,男人顿觉清醒,蓦地鼓足勇气,抬起头,昂起胸,又拐到队伍的末端,扬起眉,凝视着窗内的女人。
女人四十开外,风韵犹存,刘海遮着双眸,额头挂着粒粒汗珠,脸庞白里透红,薄薄的鼻翼一翕一翕,胸前的铁路徽章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男人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身子开始发热,心怦怦直跳,脸部肌肉不时颤抖,直愣愣地盯着墙上的挂钟,怀疑时间被凝固了,存心与自己作对。他企盼时钟走起来,走快些,让失物招领的人赶快拿回自己的东西,然后再领他的“失物”。
男人的失物可是件宝贝,容不得别人。
“你倒是向前啊,没丢东西在失物招领处来干吗?都快要下班了。”后面有人不耐烦了,还推了男人一把。男人从梦中醒来,身子向窗口挪动,怯生生地,低沉着头,像个货郎鼓。他不敢正视窗里的女人,他怕女人那刀子一般的目光,再次从队伍中退出,站到队伍的末端,看看外面,暮色苍茫,花瓣凋零,玻璃大门不时被开启,滑进秋天的寒意,要下雨了。
男人盼望的时刻终于来临,大厅内只剩下他和瘸郁。窗内的女人捋着头发,脱下工作服,露出大红色的开丝米衫,双峰耸动,白皙的皮肤带着温婉。男人像木桩一样钉在地上。
“同志,你丢了什么?要下班了,赶紧去领。”瘸郁摇摆过来,满脸的狐疑。
“我没丢东西,我丢了人。”男人乜斜女人一眼,他的心全栓在女人身上,惟恐她溜走。
“人丢了应去民政局,这里是失物招领处。”瘸郁认真解答。
说话间,女人走进大厅,男人猛地跩过去,抓住女人的胳膊。女人用力挣脱,那刀子般的眼光直逼男人。男人眼转向瘸郁,说:“她就是我丢失的东西。”
女人大光其火,忿忿地说:“你去冶游吧,还回来干吗?下个月女儿结婚,你与那女人一起与女儿同时拜堂吧!你不要脸,我可要脸,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是何鸿燊,还是克林顿?”
女人越说越激动,眼泪夺眶而出,试图从男人的拽掖中挣脱出来。男人牢牢地拽住女人,双膝被地球引力吸下去,直至冰凉的花岗岩地板,头仰着,眼中流露出丝丝祈求。
“你丢的不是人,你丢的是你的心。”女人又说。
“我的心回来了,我想挽着女儿,亲手把他交给女婿。”男人撩起上衣,露出胸膛,单拳握紧,捣蒜似的在上面捶打。
女人默然,拔腿要走。
男人死死抱住女人的双腿,睁眼仰视:多挺的鼻梁,多深的酒窝,多高的乳峰,多嫩的皮肤……也真是,家花仍艳丽,还费那么的牛劲,去采野花。
“一日夫妻百日恩,快起来,这是失物招领处,让人笑话,有话家里说。”瘸郁趁机斡旋,好早点打发他们。
女人晶莹剔透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撒落在男人的胸口,点点滴滴流入心田。
“不看僧面看佛面,你看,他瘸着腿跪着,人心都是肉做的。”瘸郁继续他的外交辞令,但说到腿,话戛然而止。
女人瞥一眼瘸郁,又俯视自己的男人,诧异地问:“你的腿怎么回事?”
……
“你倒是说呀!哑了,还是聋了?”
“如你肯一起回家,就对你说。”男人见到一线曙光。
“对,到家里去说,我要搞卫生了。”瘸郁也见到了曙光,诡异一笑。
“你快放开我,我要为女儿做晚饭去。”女人望着室外,身子向上抽。
男人不再言语,松了手。女人掸掸衣服,向大门走去。男人起身,摇晃着去为女人开门。
暮色降临,秋雨淅淅沥沥,秋风簌簌。瘸郁递上一把伞,推一把男人。男人接过伞,打开门,撑开伞,把伞高高举在女人头顶,进入风雨之中。
瘸郁从玻璃门的缝隙中探出头来,窥视着男人和女人貌似亲昵的背影,再低头看看自己的瘸腿,往事涌上心头。
也是在秋天,也下着雨,他在女人家里,这女人法律上属于别人。就在两人颠鸾倒凤之时,敲门声陡然响起,别人突然回家。
他慌不择路,从三楼阳台上纵身往下一跳。从此,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