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丽
——评美国作家理查德·耶茨小说 《年轻的心在哭泣》
对于文艺青年们来说,触碰美国作家理查德·耶茨的小说是危险的,因为它会让你陷入一种平静的绝望。
特别是这本《年轻的心在哭泣-Young hearts crying》。它让我在看书时无可避免地思考起自己的命运,这思绪随着小说情节的推进,犹如影子般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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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的主人公是一对热爱艺术的年轻夫妇。迈克尔梦想成为诗人和剧作家,他内心清高,为艺术而活,为了生存而不得不在商业杂志撰稿,却用大量的业余写诗,希望出版诗集。
迈克尔的妻子露茜是个富家女,拥有百万嫁妆却心灵空虚,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总怀揣着唯恐自己浅薄庸俗的自卑,对高雅的艺术人士艳羡不已。
自和谐的恋爱步入婚姻后,夫妻俩价值观上的差异逐渐凸显,这体现在他们对书的看法上:迈克尔认为畅销书都是垃圾,他轻视一切为商业而生的艺术作品,露茜却认为,“如果一个人写的东西能吸引无数人,难道不是相当了不起的成就吗?”
更体现在他们对朋友的看法上:朋友圈里有功成名就的庸俗画家汤姆.尼尔森,其水彩画已经进驻艺术馆和画廊,家里经常举行衣香鬓影的上流社会Party;也有生活困窘的保罗·梅特兰,虽然做木匠活谋生,但对纯粹的绘画艺术有清醒而狂热的追求。迈克尔内心觉得尼尔森是个低俗的杂种,露茜却为能结交他们荣幸不已。
婚后,迈克尔的诗集终于出版,但反响平平。他和露茜在生活中的隔膜也越来越大,最终两人互相厌倦,撕裂了那层粉饰的隔膜,爆发争吵,离婚。
小说的叙事脉络很清晰:前面部分写迈克尔和露茜的婚姻,结识的朋友和郊区生活,至离婚;中间讲述露茜对于各种艺术种类的尝试和生活经历,最后写迈克尔的中年生活:新婚姻,求职,女儿成长等——篇幅各占三分之一。
正如封面评论所说,“不幸的夫妇,酸涩的婚姻,被郊区生活腐蚀的年轻的希望”,但是,读了两遍至三遍后我发现,婚姻和郊区生活只是一个壳子,耶茨着重描写的是一群怀揣梦想的文艺青年的失败,人生里毫无余地的酸涩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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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茨写的对话,读起来真实生动,描写的生活场景让读者极易有代入感:出身平凡的小人物,有几个朋友,日子过得波澜不惊,偶尔跟朋友聚会,与不同的人一起吹牛逼,热爱艺术,却总在现实的海洋里迷茫着。
但你很容易在字里行间捕捉到灰暗情绪,某种挣扎在庸常生活里的无力感,仿佛一个午睡醒来后,你脑子昏昏沉沉,又瞥见窗外阴沉的天空那种体验。
看看主人公们是怎么失败的吧:
离婚后,迈克尔孤身一人,日子过得乱七八糟,逐渐走向堕落:除了整日酗酒,就是跟不同的女人鬼混。他心里的希望被焦虑吞噬,开始胡言乱语,自暴自弃,被送进精神病医院……其后的岁月,他的灵感和激情一齐减退,除了最早的长诗《坦白》外,他再也没有拿得出手的作品。
露茜则在离婚后不断实践各种艺术梦想。先是舞台剧,初次登台演出还很有成就感和新鲜感,经过专业人士的点评后,她越来越不自信,害怕再站上舞台;接着是写作,她花钱参加写作课程,却发现自己想象力匮乏,无论如何努力写作,都只是在倾诉而不是创作;
最后是绘画,她凭着一腔热情投入,拿一些初期的作品给尼尔森评论,但从他那里得到的是客气的敷衍……她尝试了各种艺术类型,企图从中找到人生意义和方向,但无奈地发现,自己在每一个方面都平庸无奇。
故事的最后,迈克尔为了家庭去了大学教书,碰见了那时他崇拜喜爱的画家保罗.梅特兰,得知他也当了大学老师。此时,人生的酸涩和无奈已深深尝遍。多年后,与迈克尔重逢,露茜仿佛大梦初醒般发了一大通牢骚:
“去他妈的艺术”,她说。“我是说真的,迈克尔。去他妈的艺术,好吗?我们一生都在追求它,渴望接近任何一个看似懂得它的人,仿佛那会有帮助;从来不会停下来想想也许它根本就超出了我们的理解范围——甚至它或许根本就不存在。”
最终,曾经喜欢艺术的那些人,或为了谋生糊口抛弃初衷,或怀疑艺术的存在,或仍在平庸生活里沉沦。回望他们曾经狂热的追寻,都像是个巨大的笑话。
所以,理查德·耶茨到底想说什么?难道他写这样一群人的命运,就是为了表达“人生本来就是灰暗的”、“艺术理想总是不可触及的”、“梦想总是要失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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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不甘心这么承认。没有谁愿意像歌颂荣光一样歌颂失败,即使失败是成功之母。
没有人愿意不断地被人提醒自己的平庸和失败,就像丑女不愿照镜。我们在耶茨小说里感到的平凡、无奈、酸涩、孤独、失落、迷惘、恐惧等一系列灰暗情绪,有谁每天不在生活里体验着呢?
心灵鸡汤类的励志总是比揭伤疤受欢迎,或因如此,看耶茨的作品总是不好受的。他诚恳,却带着尖锐的真实;他抒写人生的灰暗与孤独,却从没鼓励你该如何走下去;他像个实习医生,仅仅记录时代患者的病症,却开不了济世救人的药方。
但这本小说的扉页简介上清楚写着:“耶茨再次选择了他最为擅长的破碎的美国梦为主题,用现实的重锤敲碎了梦想的天真,带来无与比拟的钝痛”。
我发现,通过主人公们的人生,耶茨不动声色地向读者抛出了问题:这对夫妇为什么会陷入失败?
关于失败的原因,耶茨其实已经在书里点出了。且看与露茜聊天时,年老的女房东安·布莱克说的一段话:
“好了,我无法想象那么有钱,” 安·布莱克还在说,火在壁炉里噼啪作响。“钱的事,我从没想太多,因为我一直想要的是天分——如果有一点点我就很满足。不过,我想这两点有点像。拥有其中之一便会让你与众不同。生而有其一能带给你许多人想都不敢想的东西,可是它们都要求无穷无尽的责任。如果你忽略它们,或置之不理,它们的好处就会溜走,只剩下懒惰和挥霍。最可怕的是,露茜,懒惰和挥霍那么容易就成为一种生活方式。”
听这句话的时候,露茜心里一惊。难道这就不是耶茨给主角们的一个警醒,懒惰和挥霍那么容易就成为一种生活方式?
耶茨像影子一样,看着自己笔下的人物庸庸碌碌,在无望的日子中沉沦,以酗酒、纵欲、得过且过虚耗着生命。通过龙套角色的口,他仿佛在问这些人:理想与现实之间的鸿沟固然巨大,难道艺术只需要喷薄的天分,无须艰苦而枯燥的练习?
为什么迈克尔出了两本诗集后就不写了?为什么露茜在各种艺术前仅仅是浅尝辄止?
看看他们用了多少时间在勤奋做事上,又有多少日子在与不同的男女鬼混,在阴天里抱着酒瓶睡过去?懒散放纵的人生,总归是会导向“失败”的,无论是哪个层面的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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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耶茨又间接抛出了一个问题:作为一个文艺青年,如果艺术不能让你功成名就,当你平庸老去后,会如何看待艺术和自己的一生?
如果艺术爱好暂时让你谋生,你也从中得不到任何实际的利益,还会一如既往地不懈追求吗?从露茜的角度,答案无疑是No,问题在于,她根本不是为了兴趣而去学习和接触艺术,她为的是自己的虚荣心。
无论什么艺术形态,要想功成名就,必须获得大众的喜爱和认可。在文艺创作中,你怎么平衡自己的喜好追求与大众口味?
就比如周星驰,在万人空巷的搞笑神作频繁出炉后,他获得了市场的肯定,更想在电影中表达一些不一样的东西,讲一些人生哲理或社会现实,但观众只想看他搞笑,他只得在喜剧中植入一部分深刻——所谓“笑中带泪”,这才又叫好,又叫座。
这正对应迈克尔的处境,他是出了诗集,可是反响平平。如果你写的东西没人看,你是坚持自己的风格、继续勤加练习,还是改变自己?
在人到中年,只能谋生、不能谋理想的时候,若一个人还能在业余坚持自己淳朴而清澈的文艺追求,不为市场或外界评论所动,像余秀华写诗那样,“我高兴就好”,这种人生,谁说不是光风霁月呢?
我想,这正是迈克尔喜欢保罗.梅特兰的原因:这个人活得纯粹,犹如孔子的弟子颜回,虽贫,不改其乐。只是,对于一个普通人,这种纯粹的态度显得太珍稀和奢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