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和郑秀 :   不可说也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 于嗟鸠兮,无食桑葚; 于嗟女兮,无与士耽。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

曹禺和郑秀的结婚照


此诗出自《诗经·卫风·氓》,讲的是一个多情的女子痴恋心中的男子,深陷于情网之中难以自拔,不可脱身,一直觉得她就像极了诗中所写的女子,情深似海,甘心首疾。

她出身于名门世家,知书识礼,大家闺秀,气质高雅。从小就跟随姨母来到北平读书的她,活泼开朗,面容秀丽,窈窕多姿,在学校里备受男生欢迎。如果没有遇到他,她完成学业后将会返回南京的家,在父母的安排下嫁得良人,但是她遇到了他,她的人生变成了另一番模样,从此百转千回,柔肠百结。

他们相遇在1931年,好像是命中注定,是上天的安排。

那年春天,正在北京贝满中学读书的她和同学去清华大学观看清华学生剧团为清华校庆而上演的戏剧《娜拉》。她被女主角娜拉的精彩表演深深吸引住了,扮演娜拉的演员演得那么从容、熟练和富有感情,令素来喜欢戏剧的她十分仰慕。

演出结束后,卸完装的同台演员成已指着一个矮个子男青年,向她介绍:“这是万家宝同学,今天扮演娜拉的就是他。”

她听后大吃一惊,面前的男子,长着圆圆的脸,戴一副近视眼镜,穿一件竹布长衫,儒雅文静,简直想象不到刚才台上生动灵巧的娜拉就是他扮演的,她不由地对他肃然起敬。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他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他则对她一见倾心。

那时的她并没有想到他们的缘分不止那一面之缘,她以为他只不过是自己人生中的一个匆匆过客,但是一年后他们便又重逢了。

1932年,她考入清华大学法律系,成为了他的学妹。年轻漂亮的她立即成为清华园里倍受瞩目的人物,她有了很多追求者,他便是其中之一。

1933年春天,他突然来找她,邀请她出演由他导演的戏剧的女主角。原来他带领学生剧团在为清华的校庆戏剧排演活动,他们决定排演英国杰出作家约翰·高尔斯华绥创作的三场话剧《最前的与最后的》,全剧只有哥哥、弟弟、女孩三个人物。他建议让孙毓棠扮演哥哥基恩,他自己演弟弟拉里,拉里的女朋友汪达由谁来演呢?他第一个想到了她。

由于考虑到自己并不是专业的戏剧演员,恐怕难以胜任,她委婉地拒绝了他。他很失望,但并不灰心,他拜托她的朋友前来说服她,最终她接受了他的邀请。

排练在他的宿舍里进行。前后排了约一个月。每次排完戏之后,他都送她回新南院宿舍。在一个月时间的接触中,她感到他聪明真诚、富有才华,对自己又温柔体贴,关怀备至;但她又觉得他个子太矮,自己穿着高跟皮鞋比他还高一点,不是她理想的男友类型,因为她一直想找一个学理工科的。

一个月后,他们的戏剧在同方部公演了。演出轰动了整个清华园,他们俩一时间成为清华园中的名人,从此,他们几乎天天见面,形影不离。

他经常约她去散步,俩人在新南院后面的河边谈天说地;清华有树林子,他们一起散步,当回到宿舍时,他却发现近视眼镜丢了,丢了都不知道,真是热恋,是沉浸在爱情之中了;为了追求她,他经常跑到女生宿舍——古月堂外边守候着她,一宿一宿地守在那里,痴痴望着她宿舍的窗子,有时夜晚徘徊在楼旁的小树林里,呆呆地踱步。他不断地给她写情书,一封接着一封,言词诚恳,文采斐然,情深意切。

她对于这突然而来的强烈追求感到有些不知所措,很多人追求她,但是没有一个像他这样热烈和不顾一切。她心里很慌,也很矛盾,所以她没有立刻回复他。

而他却以为她对自己无意,开始悒悒不乐,甚至病倒了。他同宿舍的同学来找她,说这几天他是整夜的整宿的不睡,喊着她的名字又哭又叹气,非疯了不可,他们劝她去看望一下他。于是在伙伴们的敦促下,她去看望他。

相隔十天未见,犹如经历了一个漫长的严冬。而此时,两人四目相对,竟双双无语,顷刻间所有的隔阂都烟消云散,她接受了他,他们开始相恋了。

曹禺(1910~1996)原名万家宝,被称为“中国的莎士比亚”

每次约会结束,他都送郑秀回宿舍。有一次送到离她宿舍不远处,他恋恋不舍地告辞。她说:“家宝,让我再送送你吧。”于是两人反复来回送,竟忘了时光悄悄流逝。他紧紧握住她的手,望着她明亮深情的目光,热血沸腾。万籁俱寂,似乎整个世界只剩下热恋着的两个人……从此以后,一对郎才女貌的恋人一起去食堂吃饭,饭后一起散步,黄昏一起走到图书馆学习。他们沉浸在热烈的初恋之中,成为清华园中最亮丽的风景。

1934年的暑假,他没有回天津老家,也恳请她不要回南京,她同意了。他们整天待在清华大学图书馆的阅览大厅里,在大厅东北角靠近借书台的一张长桌边,两人相对而坐,除了偶尔低声交谈一两句话之外,都各自做着自己手中的事情。在清华图书馆里,他开始了被后人称为中国话剧开山之作——《雷雨》的创作,而她则在他写完一页之后,便用工整娟秀的字迹重新誊写出来,她是《雷雨》的第一位读者,也是他写《雷雨》的全部动力,剧中的女主角繁漪就是以她为原型写的。

1934年7月,《雷雨》终于在《文学季刊》第三期上发表。在巴金的热情支持下,很快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出了单行本。一天,他高兴地拿着一本书,对她说:“颖,这是送给你的,是巴金特地印的一册精装本。”

她打开一看,原来是《雷雨》惟一的一本精装本,印得十分精致,封面上镌刻有他亲笔书写的烫金的手迹: “给颖如,家宝。”她十分喜欢这件礼物,将它看做爱的象征,一直珍藏着。

1936年9月,他毕业后到南京国立戏剧专科学校任教。不久,她不顾家人反对毅然放弃了自己的学业,到南京审计部当了一名科员。他到哪里,她便到哪里,她只想跟他在一起,她已经离不开他了。

1936年11月26日,他们举行了隆重的订婚仪式,地点在南京平仓巷德瑞奥同学会。当天下午,宾客盈门。礼仪由他的母亲万老太太一手操办。

第二年,抗战爆发,剧校迁至长沙,他们在长沙青年会举行了婚礼。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

1939年4月,夫妇二人随国立剧专一起,迁到了四川江安县城。然而婚后两年,她渐渐发现自己与他在性格、志趣、生活习惯上的矛盾越来越大。他是一个不修边幅的人,艺术、戏剧是他神圣的殿堂,他经常心不在焉,在他想象的艺术世界里遨游。两个女儿相继出生后,她开始深居简出,整日在家相夫教子,把生活的重心转移到了女儿身上,夫妻感情渐生龌龊。她后来自责地对朋友说:“我那时年轻不懂事,以为结了婚就万事大吉,在江安我很快生了万黛,把心都扑在孩子身上,对家宝的感情就淡了。加上我脾气不好,任性……”

1940年夏天,他们的婚姻出现了一场严重的危机。他与前来找他补课的女学生方瑞日益亲密,很快就引起了一片风言风语,随后就传到了她的耳朵里。他们大吵了一架,他竟然提出离婚,她坚决不肯,他便与她分居。她没有想到他会如此绝情,往日的恩爱夫妻竟反目成仇,白头偕老当年誓,如今未老生怨愁,她的心都快碎了。

1942年春,他带着方瑞赴重庆复旦大学任教,他不爱她了,她被他抛弃了,曾经的山盟海誓转眼间化作了过眼云烟。无奈之下,她只得带着两个女儿住到南京父亲家。家人劝她改嫁,她坚决不肯,她说没有人比他更好,她要等他,等着他能回到她身边。他轻易便放弃了她,轻轻松松地就从他们的爱情中抽身而退,而她花了一辈子时间也没有走出来。

1948年冬,她的父亲准备离开大陆,飞往台湾,父亲要她同行,她想让他一起走,她在机场等了他许久,但他没去,她对父亲说:“家宝不离开大陆,我也不走。”

一年后,他的同学张骏祥受他委托来劝她,希望她接受现实,同意离婚。她沉默良久,流着泪说:“过去我爱家宝,嫁给了他。现在我仍然爱他,我成全他,我同意离婚。因为我希望他幸福。”她当年之所以答应和他在一起,是被他的才、他的情所感动,如今她同意放手,是因为她真得爱上了他,她愿意以自己的孤独终老来换取他的幸福安康。

1950年春天,她拉着一双年幼的女儿,在中央戏剧学院会议室参加离婚仪式,裁判书刚一读完,向来坚强的她忍不住放声大哭。她想起当年在清华园内,他爱她爱得死去活来;她为他放弃学业追随他到南京;他们在南京订婚时,他的母亲从盒子里拿出一只白金镶金钢钻戒指,对她说:“妈也没什么好东西给你,这只戒指就作为订婚礼吧,愿你们两个相亲相爱,白头到老。”然后他拿起戒指,郑重而深情地给她戴上,可是如今只剩她一个人忧伤以终老了;她从来都没有告诉他,她一直有个心愿,那就是他们在长沙结婚时,因为时值抗战,婚礼很是简陋,给她留下了些许遗憾,她总想着抗战结束后回到南京再重新补办一场盛大的婚礼,她喜欢热闹;那年在龙华机场,为了迟迟不来的他,她忍痛与父亲诀别;这十年以来,他多次向她提出离婚,她都拒绝了,那是因为她还对他心存幻想,她还在等着他回心转意,等着与他破镜重圆,可十年苦等,她等来的却是一纸离婚协议。

一年后,他和方瑞正式结婚了。她带着两个女儿在北京定居,因为他在北京,她想离他近点。

曹禺晚年

方瑞去世后,没有人照顾他,她放心不下,经常要女儿万黛去看望他,有时还带点自己烧的菜去,她说,只有一个保姆陪家宝是不行的。因为她对他的饮食好恶和生活习惯深明于心,所以万黛才能将父亲照料得无微不至,这其中不知倾注了她的多少心血。好心的朋友们以及他们的女儿都希望他们能复婚,她自然是愿意的,可他却迟迟没有表态。

心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她满心欢喜地期待着与他再续前缘,这一等就是五年,不想等到的却是一场空欢喜。1979年,他和戏剧演员李玉茹结婚。他结婚那天,女儿担心她知晓后伤心,瞒着不告诉她。可是多年来一直默默关注着他的她怎会不知道呢?她说:“我都知道了,你们别瞒我了,家宝又结婚了。”说完嚎啕大哭。

此后,她抽烟抽得更凶了,时常失声恸哭。她把他以前写给她的情书都珍藏在一个精致的小箱子里,想他时就拿出信,一遍一遍地看,边看边哭,她好想他,想到无法承受。

由于长期抽烟以及内心苦闷,她病倒了。躺在病床上,她想的还是他,病重中的她对好友说:“我和家宝只相聚了短短几年,我把一生都交给了他。不过在那几年里,家宝写出了《雷雨》、《日出》等剧目,那几年也是家宝创作的顶峰,我知足了。”

在别人眼里,他是曹禺,在她眼里,他是家宝,她爱得永远是家宝,而不是曹禺。

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提出想见他最后一面,但愿望最终落空,1989年,她口中念叨着他的名字,带着对他的怨恨、痴情、爱恋、不舍与遗憾永远地离开了人世。

她是郑秀,是曹禺的第一任夫人,她一生只爱了一个人,从一而终,一往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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