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今年父母明显见老了。体力肉眼可见得下降,精力也明显不如前两年。每次我们回去,母亲还如以前那般高兴,张罗着做各种好吃的,可是一桌饭菜准备就绪,大家要享用美餐时,母亲说:我得先躺会儿。
母亲太累了,以她的性格,但凡不是实在太累,断然不会扫大家的兴。父母亲一下子变得心有余力不足。不管我隔多久回去,半年,两个月,一个月,十天,回去一次,他们就老一次。
我一直以为,人是一点一点老去的,今天添一条皱纹,明天白一根头发,后天少一些力气,可是现在发觉,“老”这件事是突然到来的。可能只需一个转身,一顿饭,或一场小睡的时间,老就猛然来了。
那天说到我儿子这两年明显长个儿,已经成大小伙子了,十三四岁的年纪,就像抽节拔穗的庄稼,一天一个样。母亲说:他大了,我们(她和父亲)也老了。说完脸上浮现出又是欣慰又是落寞的表情。这不是母亲的风格啊,以前她从来不伤感落寞,至少在我面前没有过。听完我心底一沉,面对衰老,母亲变得脆弱了。原来小辈的成长是有代价的,那就是老一辈无可挽回的老去,直至死亡。
我竟然又想到死亡。明明父母才七十多岁,明明他们的身体也还算康健,明明每次冒出这个念头都赶紧呸呸呸,可是,近两年,每次回家看到父亲母亲,就会在心底冒出这个可怕的想法。甚至默默计算,再有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哎,死亡多么晦气,可是死亡它仿佛已在远处窥探。
前些年,父亲母亲都还年轻或者没那么老的时候,大娘大爷也还活着,一大家子来来往往,我从来没想过死亡这件事。从没想过他们会从我的世界消失。
不到十年时间,两个大爷大娘相继去世。他们去世时,两个八十多岁,两个接近八十,都是自然死亡,就像树上结的果子,熟透就落了。记得有一天,大爷说肚子不舒服,不疼,仅仅是不想吃东西,然后卧床,几天后的早晨,一家人都起来了,家里的猫也喵喵叫了,唯独大爷没有醒来。
又一天,太阳已经很高了,勤劳了一辈子的大娘还没起床,堂姐听说了,从邻村慌慌张张地跑来问大娘怎么了。大娘说,没怎么啊,就是不愿起了。女儿问她想吃点啥,大娘沉默半天说,也想不起要吃啥呢。堂姐害怕了,堂哥召集弟兄几个,要送大娘去医院。大娘死活不去,她说,不疼不痒的,折腾啥呢!最终大娘没去医院,一家人却没头没尾地慌乱了一天,就像在做某种预演。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大娘被邻居发现躺在通往厕所的院子里,救护车来了,急救护士来了,一会儿又空着车走了。大娘被抬到屋子中间的门板上,几个年老的女人给大娘换上一身新装,红袄绿裤绣花鞋,一阵忙乱之后,一家人才想起来悲痛,开始痛哭流涕。
他们的死亡来得很平静,就像没有发生一样。我甚至有种错觉,某一天的早晨或傍晚,我们正热气腾腾地吃饭,大娘又抄着手,笑眯眯地进了我家院门。
他们刚去世的那两年,我没发现世界有什么异常,即使看到他们的儿女(堂哥堂姐)的时候,也没觉得少了什么,日子还是那样,轻飘飘的。
这几年日子越过越深。那天我儿子和他的伙伴在院子里打球,已进入寒冬,两个半大小子穿得很薄,头上冒着汗,一蹦三尺高,父亲穿着厚厚的棉衣,佝偻着背,贴着墙根站在阳光里看外孙打球。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大爷,同时我惊然发觉死亡这件事,我意识到,大爷大娘的死亡,我竟然是在死亡这件事发生后快五年时才真正发觉的。我是从父亲佝偻的身影中发觉的,是从茁长成长的后辈身上发觉了老一辈的死亡——孙辈们正在成长,父亲正在老去,大爷大娘,永远在我的世界消失了。
父亲轻轻抿着嘴,眯着眼睛,站在阳光里看着打打闹闹的小伙子们,一脸慈祥,他的微笑中似乎还有些别的,父亲想到了什么?
他是否看到了数十年前的那个自己?那个生猛狂傲的少年?他是否想到,人如草木,枯荣更替,一茬又一茬!他想到,人又不同于草木,草木对枯荣全不发一声,而人呱呱大叫着来,走时又引起一片哭天喊地。仿佛不弄出点动静,就难以证实人来世上这一遭。他想到,人这一辈子,其实挺快的。还没做什么大事,就这么老了,然后某一天,就迎来了死亡。
父亲母亲都是各自家族中最小的孩子,我又是父母最小的孩子,所以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开始见证一个个亲人离世。爷爷,姥姥,隔了些年月,大娘、大爷、舅舅、大姨。每个人的离世,都给父亲母亲带来好几天的悲伤,他们哭喊着将亲人埋葬。我对父母的心疼胜过对死去亲人的悲伤。在意识到父母亲变老之前,我对那些亲人的离去竟是如此冷漠和麻木?
变老是一瞬间的事,而死亡是慢慢长大的。死亡像生命的诞生一样,它在到达某个节点时开始孕育,然后慢慢成长、成熟,最后像熟透的南瓜,啪嗒一声,脱离藤蔓,滚入泥土。
米兰昆德拉说,生命像一张草图,而且是一张不是任何东西的草稿,是永远成不了画的草图。
所以,生命是一场仅此一次无法重复的单行线,马上经历,无法重来,不能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