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那天北城的天空是白色的,大雪初霁。
小鱼跌跌撞撞地走到河边。她一抬头便望见那棵她最喜欢爬的歪脖子榆树。树似乎又粗壮了些许,光秃秃的枝杈却也在寒风中坚挺着。
“最美的榆树在春天。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她这么想着,想着想着思绪就回到童年时的春天。
小鱼灵巧地爬上树枝,颇为熟练地用手捋一把榆钱嚼。她喜欢榆钱清甜的滋味,也喜欢在翘着二郎腿窝在榆树有力的臂弯里读书。
有时她读书忘了时间,直到她听到平房那头母亲们扯着嗓子唤孩子们回家的声音她才意识到时间已晚。小鱼不会理会这些,依旧赖在树上。阿云从来不会那般扯着嗓子喊小鱼,她总是亲自来到树下唤她:“小鱼,下来了。”阿云的麻花辫自然地垂在肩上,她穿着白衬衫灰裙子,目光如星。
“妈妈,我这就下来。”她笑嘻嘻地爬下树,牵上阿云的手,“我背出《游子吟》了,快听我背背!”
“好。”阿云微笑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许多年以后,小鱼才明白当时她故意赖在树上或许就是为了听到阿云温柔的唤,多陪陪作为工厂一把手的她。
小鱼没有爬树的兴致。河结了厚厚一层冰,她想跨过这条河去阿云所住的医院。也许是因为走神的缘故,她终是在河中央跌倒了。她没有意识到她摔得有多痛,她只想快点站起来。手撑地试图站起来,她还是跌倒了。
她迷茫地望向医院的方向,整个人盘坐在腿上,渐渐弯下腰,脸贴得河面很近,几乎把脸埋在雪中。她再也忍不住委屈无助的眼泪,眼泪滴在雪上瞬间结成了冰。
“小鱼,你爸正在找你呢,快回家去!”小鱼抬头,看到一张女人的脸。泪眼朦胧中,她以为是阿云回来了。她揉了揉眼睛,才看清楚那是阿云的同事。她站起身来谢过女人,快步向家走去——说不定爸爸会带来妈妈的消息。
曾经坚强乐观的阿云终是被无中生有的阶级批斗击倒了。阿云有一天突然消失了,被找到时她神志不清,只是反反复复地说:“不是我做的,我真的没有做这些事……”小鱼去医院看过阿云几次,阿云的状态还是很糟,有时她认不出小鱼来,甚至有时她会冲着她尖叫。小鱼很紧张,也很害怕。
“妈妈,你一定要好起来。”她祈祷道。
02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容易走神,越来越喜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感到越来越累,于是好几天躺在床上无所事事。
我没有权力选择我的人生,就像我很难治愈不堪的童年。记忆的阴影伴随着我,终是有一天将我狠狠压垮。“抑郁症”,诊断书上的三个字十分刺眼。
我惶惶终日。整个人缩在卧室的角落,艰难地维持着生存的意识。“安安,我帮你跟老师请过假了。”小鱼的声音穿过卧室的门。我将裹在头上的被子拉得更紧,有些安心地抱住了自己的膝盖。小鱼的脚步声远了。
浑浑噩噩中我听到小鱼的脚步近了,又远了。隐隐约约地听见小鱼的声音。她的脚步声远了,又近了。
当我有力气的时候我会一个人来到公园的河边,找把椅子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着。对于河景,我谈不上喜欢,只是望着涟涟水波,我的心会些许平静。有时候我会在固定的靠椅上坐上一整个下午。
“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金粉双飞。”我的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是小鱼。她在我身边坐下,我微微侧头对她笑了一下。她说:“你应该出来走走,看看生命的变化过程。你喜欢宋词吗?”我点了点头。
“有机会我们一起读蒋勋先生的评词吧。”之后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陪着我。
小鱼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诸如生活很美好要积极向前看,她从没有在我思考生命的意义时对我说过要好好活着这样的话。她没有责怪我情绪的失控,也没有怪我残忍地对她说:“我不配你爱。”我只知道,我需要的时候,她都在。
有好几次我是察觉到小鱼跟着我来到公园的。她只是在远处活动,偶尔走近我,再安心地离去。
小鱼从来没有在我面前哭过,我几乎就要以为她是一个没有眼泪的人。有几次,我听到她背着我偷偷地哭,因为我的病。
我翻起蒋勋先生的文章,开始感叹生命缺憾之美,看到了文人墨客的执念和释然。
小鱼偶尔会和我聊聊她成长的经历。那个女孩曾经也许多次在河畔无助地哭过,但她终究站了起来,度过了那段艰难地时光。我也在河畔哭过。
“每个人都有可能经历一段很难过很糟糕的时光,所以安安,不要怕。”她说。我很惊讶她说起她的回忆时眼里没有一丝悲伤和怨恨,我也很惊讶原来她曾经也迷茫脆弱过。“你的外婆也有一段很艰难的时光,她现在总说苦难是她的财富。她出院后看开了许多问题,人也变得豁达起来。”
“妈妈,谢谢你。”我抬头,直视小鱼漂亮的杏眼,“你很漂亮,你也很坚强。”
03
阿云学会用微信了,在赶时髦这点她的确还是个“一把手”。她最近又买了许多新的盆栽植物,阳台上五颜六色,时不时还招来隔壁的蜜蜂。
小鱼每天晚上都给阿云打视频电话,我也时不时凑凑热闹。
“我要去老家拜访我亲爱的妈妈了。”小鱼说。“那我自然是陪着我亲爱的妈妈去看她心爱的妈妈了。”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