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六年,福建长乐天妃宫。
一块石碑沉默地立于南山宫殿中,额书顶端雕刻的圆月仿若顽石生出的一只眼睛,大张着注视身前一切,似乎要将这繁盛熙攘的人事尽收其中。
为首那人身穿大红织金蟒纹曳撒,头戴乌纱三山帽,双鬓斑白,目光深邃,正凝视着“天妃灵应之记”的六字额书。过了一会儿,他眼光下移,扫到了碑文末尾的“宣德六年岁次辛亥仲冬吉日”字样上。
肃穆的宫室内,诵者声音琅琅,碑文上的字句被他清晰洪亮地送入每个人的双耳,也钻进众人心里。“皇明混一海宇,超三代而轶汉唐,际天极地,罔不臣妾……所以宣德化而柔远人也……大小凡三十余国,涉沧溟十万余里。”
涉沧溟十万余里。
他轻轻闭了闭眼。
“观夫海洋,洪涛接天,巨浪如山,视诸夷域,迥隔于烟霞缥缈之间。而我之云帆高张,昼夜星驰,涉彼狂澜,若履通衢者,诚荷朝廷威福之致,尤赖天妃之神护佑之德也。”
诵者的声音忽然变得极其微渺。他凝神去听 ,听不见那些堂皇颂词,入耳尽是海水滔滔怒拍崖壁,海风凛冽撕扯白帆。他抬头,再次与额记上圆如眼瞳的月纹对视,居然感到一阵莫名的震颤。
“……及临外邦,番王之不恭者,生擒之;蛮寇之侵掠者,剿灭之……宣德六年,仍统舟师,往诸番国,开读赏赐,驻泊兹港,等候朔风开洋。思昔数次皆仗神明助佑之功如是,勒记于石。”
他想自己应该有些雀跃,方才惴惴的心跳却又逐渐和缓下来。他又听清了碑记,听清诵者一字一句念出他们的名字。他深深呼出一口气,接过旁人递来的信香,跪于蒲团向天妃像虔诚叩拜,身后王景弘、副使、都指挥一干人等也随之下拜。香烟渺渺,鼓钟锵锵,云雾缭绕间天妃端庄慈和的面孔变得模糊不清,观之更加神秘。
身披道袍的住持躬身礼道:“檀越善施,重修宫宇,立碑铸钟。天妃灵慈,定佑檀越舟师于海上,无风浪震荡之灾。”
他点头,勾起那一抹礼貌而疏离,属于正使太监、钦差总兵郑和的微笑。
落碑仪式过后,王景弘等人先行离去。住持领郑和出了殿门,沿石阶步往后山。须臾见前方竹林掩映中显出一排屋舍,有亭台之所,想是私下待客之处。一灰袍小道为二人支开桌椅,摆上清茶。住持眉目温和,徐徐道:“一别八载,郑檀越无恙否?”
郑和的神情比方才放松许多,揉了揉眉头说:“怎么敢说不好呢?皇上隆恩,交付留都守备重任,又下旨重开洋,还亲题御诗相赠。这般信重恩宠之于内官,古今少有,和荣耀加身已极,只能感激涕零了。”
住持注视着他,复垂下眼帘,语气依然平和:“檀越这话,落在纸面确是感激涕零,经檀越之口说出,依贫道听来,只能道一句珍重。”
郑和道:“能珍重己身,无论何时都是福泽。我……确也说不上来自己是好还是不好。我以一介宦官之身,统帅舟师,远渡西洋,先领内官监掌印,后任职司礼监守备南都;若是外朝为官,少不得称一句‘位极人臣’。我少年为王师战俘,当时所愿无非衣暖食丰、免受欺侮,如今回头看,岂止当初祈盼,简直是显赫已极。我若说这些年来过得不大好,十方神明怕也要厌我之贪婪罢?”
住持未出声,目光投向前方几竿翠竹,只是轻轻点头,示意他在认真倾听。
郑和说:“这话我曾想同贵通说,但思来想去都觉毫无必要。他同我太像了,我心里琢磨什么,他多半也如此想,说来说去,都无非是多加一份苦楚。我们在一起时反倒不约而同拣些旁的话来说,说家乡,说燕王府,说靖难之役奋勇杀贼,也说六下西洋所见奇异风土。这能算作自欺欺人么?”
他止住,低头饮茶,甫一入口便蹙起眉头。过了一会儿方道:“住持的茶,还是这么苦。”
住持笑道:“檀越游历甚广,何种香茗品尝不到?各样甘甜都尝过了,便在我这里尝尝苦涩,如此便更能领略名茶之贵重了。”
郑和也笑了:“我第一次喝你这茶时,你也是这么说。”
住持道:“五虎门开洋,何等壮观景象。自永乐三年,正使率舟师泊此地,长乐之民生商贸,焕然一新,蔚然成观。贫道也曾远远观望过巨舶扬帆,实是旷古之盛事。未敢想永乐十年,正使便感念天妃保佑,奏请朝廷恩准修建行宫于三清宝殿之右,当真是善举无量。贫道那时第一次当面得见正使姿容,但觉骨秀神清,风仪冠绝,实是经纬之才。”
郑和笑道:“然后你就请我入座饮茶。我当时入口,全无防备,好险没有失仪。我于苏门答剌国和同船那帮通事比着吃‘赌尔乌’时,都没觉得如那盏茶般难以下咽。”
住持奇道:“不知那‘赌尔乌’又是何物?”
郑和伸手比划:“一种果实,长八九寸,皮生尖刺,熟则五六瓣裂开,味奇臭无比,如同腐肉。里面有白色大果肉十四五块,绵软可食。当时费通事、马通事他们硬要拉我和贵通几个赛着吃。初时只觉臭气熏天,我捏着鼻子吃几口倒也能吃出点特别的甜香。只是终究不太适应,败下阵去了。马通事平时看着斯文腼腆,吃这臭果竟然全无敌手,说什么‘甚甜美’,我们也是不得不佩服。”他眉眼一弯,接着说:“可惜此果耐不得久存,实在带不回明土。我倒真好奇国人会如何品评。”
住持听罢,悠然长叹道:“郑檀越,那么远的地方啊……”
郑和脸上笑意还未敛起,继而变得有几分释怀,几分怅然,随即应道:“是啊,那么远的地方。”
他的目光看向天边:“杨住持,你说是不是很奇怪。我现在无论如何回想,也想不起圣上赠御诗、下旨重开洋时自己是什么心情。在太仓的那些时日,像是笼了一层雾一般,不管怎样也看不清。脑海里竟只余长乐驻泊,采买招募,训练兵甲这数月了。听到熟悉的惊涛拍岸之声,我觉得…周身的血液仿佛也一同被冲刷了一遍。
“杨住持,我已是花甲之年,世人都道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大抵是成不了这个‘稀’的。其实贵通也清楚,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像从前一样做事。我二人共事到今,默契合度再无他者能相比,每每想到此,我都觉得极为幸运。我辅佐过这天下最英明神武的君主,结识了世间最肝胆相照的朋友,成就了震古烁今的事业,你看我这一生,是不是很值得?”
住持沉默片刻,持盏起身:“道观无酒,贫道以茶相待,敬正使。祝愿正使此去鲸波千里,长风扫霾。”
郑和起身回礼,饮尽清茶的那一刻终没能控制住,面部扭曲了一瞬。他极力忽视着舌尖的味道,开口道:“住持,这茶也不是非饮不可,下回换一种罢……”
住持笑道:“贫道早有言,非此苦涩,檀越不足以领略其他茶叶之香,不换。”
二人一路谈笑,径往山门去。送至殿前,早有侍者相侯,见郑和身影,忙迎上来。郑和驻足,与身旁住持拜别。
住持合掌礼道:“郑檀越,珍重。”
郑和回以一揖,转身大步离去。
住持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望着渐渐远去的背影,他垂眸自语道:“珍重。珍重。”
十二月初九日,杨一初起了个大早,吩咐观中弟子好生看管山门,用心功课礼敬,自己则一袭簇新道袍,径往山路下去。
弟子不解:“住持要往何处去?”
杨一初平静道:“舟师于今日开洋,我与郑总兵相识多年,去送这一回。”
那弟子道:“郑公每次开洋,围观相送者摩肩继踵,便是有兵士围拦,渡头也照旧水泻不通。主持便是去了,也难以与郑公告别。”
杨一初道:“我知道的。能否叙话并不紧要;我便是于远处望他一眼,也算相送。”
那弟子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却也不敢再多说,躬身合十道:“弟子遵命。”
舟师开洋,为长乐盛事。
杨一初对自己能否挤进人堆这件事不抱任何希望,耳边的嘈杂也只当未闻。他一撩衣袍,寻了个高地攀上,转头眺望,寻找着人头攒动中那颀长的熟悉身影。
他听到人群爆发出更加热烈巨大的欢呼声,于崇敬向往的众多目光交汇之处,他定格到了郑和,也像是定格了近三十年来家喻户晓口耳相传的壮举的实体。
一袭红色蟒袍裁锦堆绣,鎏金玉带光彩夺目,乌纱帽下面容沉肃庄重,目光清寒。他腰悬佩剑,肩上系一领黑色披风,在港口海风吹拂下如旌旗招展,又似风帆猎猎。眼眸微抬,注视着那一柱屹天的桅杆,日光耀辉之下瞳孔越发浅淡,近似琉璃,仿佛映着万顷碧波般粼粼闪动。
海天一色,浪潮澎湃,海鸟盘旋,千军万马立于港岸,巍巍无声。他们身前是大明王朝最宏伟强大的舰队,身后则是祖国的万里河山。
登船,起锚,升帆,启航。杨一初静静地目睹巨舶缓缓离港,如一座山岳压平涛尖,劈开水幕。庞大的舰队林立海面,如同蔚蓝的原野上出现了繁华的街市。雪白的船帆星星点点,竟像是轻盈的云岚落了下来,海在天下,天在海中,当真是一片茫茫寰宇,唯见大明舟师坚定地向前远行。他在心底反复念着那日对郑和说的二字‘珍重’——珍重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祝福,有时听上去还有些无力,因为远行的途中,人祸天灾都不是可以预测的,总有些摧伤无从预料无法避免,责任在身更不可逃避。然而这亦是最好的祈愿——比起功成名就,利禄加身,我更希望你能平安自身,爱护自身。荣耀与使命之下,还有自己的心与命途值得寻觅。
他希望郑和珍重,但也只能是希望。因郑和此人从不谋身。
宣德八年的山门外,王景弘有些疲惫地低头,看着脚下的青石砖发呆。青砖铺得稀疏,暗绿色的苔藓密密铺满砖缝,还挤出几簇黄白色的小花,艰难地挺起身子,送出一片春光。正自沉溺间,一个沉稳和缓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王中贵,别来无恙。”
王景弘怔怔抬头,眼前之人面目清癯,松形鹤立,正是正一住持杨一初。“本……”他才吐出一个字,惊觉自己声音嘶哑,慌忙清了清嗓,端正了容色道:“本官率舟师各副使及都指挥,前来还愿。”
杨一初的眼底忽起波澜,脸上神情似有悲戚,几息后传为释然,终归为平静。低头合掌道:“舟师远航跋涉,披星戴月,幸得平安无虞,乃天子福泽,妈祖恩佑。正使请。”
王景弘眼前忽起迷蒙,心口酸涩得如同被狠狠揪了一把。他不愿在人前展露伤悲,慌忙低头,将一口气强行咽回,沉声道:“多劳住持。”
……
杨一初为王景弘亲手沏茶,抬眼观他神色,见他不似方才在三清宝殿进香时的触景生情、强抑悲痛,将茶盏奉上,却也没有开口言语。
王景弘忽然看向杨一初,哑着嗓道:“杨住持,你为何不问?”
杨一初道:“以郑总兵性格,想必危难时不避,苦痛时不怨。他应当一无不甘,二无恐惧,自己便能认清来时路与身后处。贫道问起来,不过多余,反倒招致王檀越难过。”
王景弘点点头,口中似乎反复咀嚼着他这句话,随后惨淡一笑:“住持心性明澈,可我不同。我是彻头彻尾的俗人。”他指指心口,一字一顿,“整整五十年啊,我们相识了整整五十年。人生怕也没有第二个五十年,这么漫长的时光,他早就是我生命里的一部分了。亲情可割舍,友情可割舍,可属于我们共同的人生,如何割舍?”
杨一初默然垂首,片刻后方道:“王檀越,贫道愿听其详。”
王景弘深深吸了口气,说:“船队到忽鲁谟斯的时候,就停下了。他起不了身了,整个船队,也走不动了。”
主帅病重,舟师理所当然无法前行。
王景弘目光有些飘忽,仿佛整个人逐渐沉浸在一场漫长的回忆当中:“他从来都是那么不辞辛劳的一个人,永远不会畏惧,不会疲倦,不会放弃。可是终有那么一天,他竟然也倒下了。他出海前身子已不如往日,在南京也曾有过几场不大不小的疾病,也许……也许他自己也早有预感;可是真见他呕血昏迷,无知无觉地卧于床榻上,对任何呼唤都没有回应之时,你仍会觉得不可思议,会觉得手足无措,会觉得……天塌地陷。他怎么能倒下呢?怎么会病重呢?怎么会……有生命之虞,又怎么会真的离开呢?”
他的声音渐渐颤抖起来:“我把能搬动的文册全都送到了他房间里,有时间便守在他床前,端水喂药,擦汗掖被,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也感受到一个人是怎么样一点一点衰弱下去的。头发才几天时间就能从黑白斑驳变成一头银丝,灌下去的药不出半个时辰就能全反呕出来,擦拭嘴角的时候帕巾上能看到鲜红的血丝。他清醒的时候很配合,眼神还是很亮,笑着安慰我们不要担心,再难受也强撑着进食饮水,吐了也只说自己胃口不争气……他还想着舟师的使命,要去天方,去木骨都束,他还记得把洪副使等人派出去走完这条航路……更多的时候他烧得昏昏沉沉、人事不知,我低头看他时只见他双颊似火,都深深凹陷进去,搭在被子上的手枯瘦如柴,有时呼吸都很吃力,带出无意识的咳喘声……你知道那是什么感受么,你能想得到么?”
王景弘用力喘了一口气,在脸上匆匆抹了一把。没说出口的是他还能看到三保的双唇干裂起皮、苍白无色,能看到他呕吐时眼角闪烁晶莹;他坐在床边握住三保的手,只觉得自己握着一掌正如流沙般溃散崩塌的生机。
他不熟悉这样的三保。他认识的三保是身手矫健、意气风发,能跃马开弓,能统帅万卒,能料敌机先,屡建奇勋,扬威四海。他熟悉他大笑时眉梢眼角的弧度,熟悉他低眸时安然庄重的颜色,熟悉他永远挺直的脊梁和温柔明朗的语调,熟悉他过去许多年大小疾病创伤中不曾有分毫颓丧的神采。
唯独这一次。他的老友在生死一线间徘徊。而这世间,连命运都可以共享,病痛与死亡却无法分担。
三保,他于心中默念,别丢下我。
可上苍有时面对凡人的祝祷格外无情。
郑和最后一次醒来时,船队行至古里。这是他们第一次下西洋的终点,也是此后多次奉使各国的中转点与补给港。他捧着药匆匆踏进室内,见郑和竟然自行坐起身来,倚着床头看窗外的海色。阳光正灿烂,空气中漂浮的尘埃都映得极为清晰,而郑和苍白消瘦的脸颊在这猛烈明媚的光亮下近乎于透明,似乎下一刻便会融在光里。听到脚步声,郑和转过头来,看清是他后便露出笑容:“贵通,今天日头可真大啊。”
王景弘心里一紧,指尖都变得冰凉。他不动声色地抿抿唇,也露出个笑来:“是啊,古里这边的港口总是好天气。”
他把药盏端到郑和面前,说:“不烫了,快喝吧。”
郑和低头看了看那黑漆漆的汁液,轻轻摇了摇头:“贵通,我今天不想喝药。”他又抬起头来,认真看着王景弘,脸上的神色很平静,眼眸一如往常清澈:“我真的不想喝药了。很苦,我一点都不喜欢喝。”
王景弘舌尖也开始发苦,倒像是嚼了片黄连似的。他缓缓将药盏搁到案上,微笑着道:“那你可想吃点什么?古里这边各路商旅往来,船员们已上岸采买食物去了,你尽管说,我让他们给你买回来。”
郑和依然摇头:“别麻烦了……贵通……我这段日子总是给别人添麻烦……我现在只想安静一些。陪我坐一会儿吧……随便聊什么都行……”
王景弘再也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低头呜咽了一声。
郑和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胳膊,动作之轻如同一只鸟儿在梳理另一只鸟飞翼上的羽毛。他依然带着微笑,轻松自然,如同一次平常的叙话家常。
他们还是说起了永乐。自从太宗文皇帝辞世,他们的每一次谈话到最后都会拐到永乐朝。也许是他们老了,老人总是爱追忆往昔;也许是因为他们把生命中所有刻骨铭心的时光都凝成了琥珀,镶嵌在名为永乐的巨大岩壁上。岁月失语,惟石能言,那么他们共同的回忆便是奔涌的时间长河也卷不走的石,执著地等待死亡将它们封存起,去与沧海桑田作伴。
王景弘比所有人都明白永乐二字对于郑和的意义。那不仅是郑和的荣耀,也是大明的荣光。下西洋、修大典、通运河、征漠北、迁新都。这位帝王所有的壮举都将在青史册熠熠生辉,璀璨不朽。任何一个人——包括他王景弘在内,都可以成为其他朱姓天子的臣子,而郑和不可以。这位传奇的三保太监身上印满了永乐一朝独有的烙印。他的人生和所处时代都像是西洋的惊涛骇浪,滔滔向天边逐日,一去不复返。
郑和没有多少力气,话说不了几句就要停下来喘一喘。到后来他无法抑制地猛烈咳嗽起来。王景弘慌张地将帕巾递给他,替他拍打后背顺气,郑和平静下来,无力地向后靠,手帕从指尖滑落时王景弘瞥见那殷红血色,如同燕王府后花园一株于冬雪中绽放的寒梅。
郑和倚在王景弘肩上,低眸看那方帕巾,低声说:“……没什么的,人总要迎来这么一天……我终于可以去见陛下了……告诉他我没有辜负他的使命、大明的使命……”
他竟全然不惧即将到来的死亡,因前方有故人还怀着几分欣欣然之意。从南京守备起他便常常做梦,梦到的都是与那个人的过往;病了这些时日,昏沉之时更全然不辨时空,几乎将从前的日子都在梦里过了一回,倒像是又重活一世似的。他梦见孩提时代坐在烟波浩淼的滇池岸边看日升日落,梦见明军刀枪林立旌旗蔽日,梦见气象华贵的皇城宫宇。他一遍遍听见那人爽朗英气的声音,带着笑意问:“你这内官倒是机敏,叫什么名字?”而他无数次在梦境里怀着激动与敬畏跪拜,声线微微颤抖:“奴婢马和,小字三保,叩见燕王殿下。”此后无论是燕王府秋月冬雪,还是靖难战场烈焰灼灼,或是宫禁中琼苑玉树、危楼高台,他总是追随仰望着那人的身影。看他披甲跨马,来去如风,势如破竹;看他黄袍帝冕,励精图治,四海宾服。
生死之间隔了太久,君臣之间,总要有始有终。
他抱歉地安慰王景弘,这一回他们无法一同迎接返航的荣耀。
王景弘拥着他的手臂一紧,深吸了几口气,到底没有说话。郑和似乎是挣扎着攒出一点气力,说:“贵通,别哭……大明太远,我回不去了。你记得把我的衣冠归葬南京……好了,扶我坐正…你让李兴朱真他们进来吧……”
王景弘动作缓慢僵硬地按照他的要求去做,本以为忍不住的眼泪这时也先忍住了。他总是听他的。他王景弘也是功劳赫赫的内官,才华横溢,颇有几分自矜的傲气,但在郑和面前,他总是习惯听他的话。
这是他最后一次听他的话。
“好。”
……
郑和最后留给其他诸位副使和都指挥的印象,是极为平静、虽然病弱又不失往日镇定威严的。他挺直身子倚着床头,深邃的眼眸淡淡扫视众人,声音低微,却极为清晰,脸色虽然苍白,神情依旧严肃庄重。他条理分明地下达了指令:舟师由正使王景弘统御,归还大明;已分派出使的各副使太监不得提前召还;他本人便葬于古里;衣冠请还南京。
郑和听见数声压抑不住的抽泣,但也只作未闻。疲倦袭来,他终于支撑不住,缓缓下滑。王景弘手疾眼快,一把将人捞住,紧紧握住他的左手,却无论如何说不出话。只听得耳畔郑和喘息声越发急促艰难,右手吃力地抬起,似乎想触碰一下老友的面庞;然而只将将触及衣襟处,王景弘便觉郑和身子一颤,那只瘦削的手永远地垂落了下去。
古里的人们并不明白那一天发生了什么,他们只记得多变的天气:早上还是风和日丽,很快就变成了阴霾四合,随即又见豆大的雨滴自空中飘落。他们看不到,港口停泊着的数百艘巨舶甲板之上,所有船员朝着一个方向无声而跪,默默悲悼;这支明帝国最强大的海军舰队,刚刚失去了他们的统帅。
王景弘在年轻内官的搀扶下起身。他未撑油伞,未披蓑衣,任雨珠冲刷衣袍、打湿面颊;谁也看不出他究竟有无流泪。事实上在这一刻,每个人都让泪水和雨水在脸上肆意交织流淌。他开始冷静而沉着地向全体将士发号施令,就如同过去二十八年他的知己所做的一样。
古里的人们看见黑发黑眼的中国人面带悲痛,额系白巾,在他们这片炎热的土地上忙忙碌碌,似乎是举行了某种肃穆的仪式。然后,悠长的号子又在船与船之间响起,升帆,起锚,那擎天的桅杆在他们的视线中渐渐变细、缩短,直至消失;巨大的白帆也成为了一个小点,在汹涌碧浪之间起伏,如同一只来去匆匆的海鸥。这将是所有人这一生中最后一次目睹大明王朝的舟师,从此古里的港口将不会迎来如山般巍峨的宝船。许多年后,双鬓花白的老人还向他们的后代儿孙不知厌倦地描述那断裁汪洋的灵槎,那古老东方的使者七下西洋的传奇。
「郑和之后,再无郑和。」
“他让我把他的衣冠归葬南京……他会喜欢南京的什么地方?我回去之后总要认真遴选,他这人讲究的很……”王景弘语气愈来愈疲惫 ,说到最后,声音更加低徊,几乎让人听不清。他眼神空茫,呆呆地看着前方,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进去。
杨一初还是选择了沉默。在此时他的任何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
过了许久,王景弘似乎找回来一些力气,整衣敛袍,对着杨一初再次庄重施礼:“无论如何,这些年多劳住持。”
杨一初摇了摇头:“贫道及长乐百姓——乃至整个大明,都应当感谢郑王二公才是。”
王景弘面露诧异,眼圈又渐渐红了,他感慨地转过头去,似乎是不想再让住持见他过于失态。他哑着嗓子道:“有住持这句话,某与郑太监这半生,不算虚度。”
王景弘是郑和的同侪,二人常服都是一样的蟒纹曳撒与三山帽,舟行劳顿,他的鬓边又生出许多白发,看背影竟与郑和有五分相似。然而这也不过是杨一初一时恍惚的错觉,他定下心来,安静地目送正使太监离开。
其时是暮春初夏时节,自大殿至山门夹道绿荫浓翠,时有紫藤萝点缀丛间,深深淡淡,如雾如云,丽而不媚,清而不妖。引得黄鹂啭啭,画眉啁啾。大殿中妈祖像低眉垂目,面含慈悲,似有怜悯地注视着日复一日为生息而搏风斗浪的中华儿女。
【尾声】
旁人都说,王景弘历经五朝,一生功勋赫赫、荣华加身,作为宦官,可谓荣耀已极。然王景弘听此恭维,多半一笑了之,偶尔眉目淡淡,回道:“运气使然,友朋携助,景弘不过一时显赫,此皆过眼云烟耳。”
宣德八年七月六日,王景弘抵京赴命,天子大喜,重赏舟师全体。皇帝御口亲自询问,王景弘却不讨半分赏,只叩首请回南京,还任守备太监之职。天子沉吟片刻,点头应允,遗憾道:“卿之功劳,可为司礼监秉笔掌印。”——其时司礼监已有跃居内官监之上,执掌十二监牛耳之势,皇上此言,显然有擢升之意。王景弘婉拒,天子颇觉可惜,却也没有勉强。
王景弘回到南京,独自一人提着酒去牛首山祭了郑和的衣冠冢。
他一边喝酒,一边絮絮叨叨,如同从前两人的闲谈:“我回来的时候率舟师去了趟台湾。台湾是个好地方啊,风景秀丽,生民淳朴,漫山遍野都是上佳的草药……可惜你不在,不然我一定拉着你去挨个认一认。
“我们在岛上停留了数旬,教他们垦荒耕种,凿井采药,习字识礼……以后这台湾岛,必然有我大明之文华长久不衰。
“我们在满剌加、苏干剌、锡兰山所经营的一切已然消弭殆尽。然这台湾,是为我华夏之汉土。
“我看得出万岁爷的心思。他想让我留在京师。可是你的衣冠冢在南京,大报恩寺在南京,你亲手栽种的紫藤萝在南京,我再怎么怀念北京的寒风和暴雪,也不能一走了之啊。
“三保,以后我就在这里陪着你了。咱们俩一起在这里护着南京,互相说说话,谁也不孤单。”
王景弘偏过头,向来路望去。只见曲曲折折的山道被苍翠草木掩映,几步之外就完全消失在漫山葱茏之中,混成一统莽莽的绿,好像是另一片颜色殊异的大海。
郑和守备南京期间,曾召集旧时人手整理航海志,将造船记忆、航道针路、诸国风俗、牵星术并地形图,及用兵方略汇集编册,文稿皆已初成。宣德十年四月,苏门答剌新王即位,朝廷令王景弘再使其国,遣王弟入京朝贡。王景弘又将第七、八次下洋之经历增录其中,誊写两份,一送往北京,一存南京故皇宫。
王景弘本就性情内敛,郑和去后更是沉默寡言,同旁人几无交游。同僚之间议论,这人简直是一尊会喘气会行动的石像,不见他开怀大笑,也不见他食宴赏玩;自我封闭到了极致,严肃到有些骇人。王景弘漠然听着,又低下头去做自己的活,从不置一词。
南京的日子如水一般流过,除必要司职之外,王景弘埋头撰写他的《赴西洋水程》一书。下属问起,他只说此前呈递文书为天家所有,而自己这一部书不拘规格、信笔由缰,若能刻本流传供旁人观识西洋风物,纵不比文人书客,也算于世间留得些许笔墨。
正统二年初,新帝下令停止一切营造采买之举,只专心守备留都,编队操练守卫。
正统三年,王景弘告老去职,并未还于故乡,仍居南京。
王景弘没有香火,唯一的继子王祯也已去世,白发人送黑发人,徒留伤感。他孑孓一身,专心致志地修订增删书稿,后又自行出资刊录。每年清明,他独自上牛首山祭拜故友;一年四季,又常着人看护修剪某座花园中的一株紫藤萝。
其余皆外物纷扰,无悲无喜,无嗔无怒。
好像也没什么要留住的了。
终归也没什么能留住的了。
年少时那些轰轰烈烈的大笑大闹、壮志满腔都归于沉寂;曾自以为穷山距海,便能把极东的一缕天光合进手掌,到头来发觉无人不可失去,无事不可放弃。
他们的故事走到这里,已然沉重落幕,激起满地带着霉味的腐朽灰尘飞扬。
正统十年,南京故皇宫架阁库失火。焚毁宫室四十余间,文书过三千册,时任守备官员惊惶上报,惴惴待罪。
正统十四年,一个曾经的老宦官安静地离开了人世。依照他的遗愿,几位故交将他葬于牛首山,与郑和衣冠墓相隔仅数十步之距。
青史不会留下这微渺的一笔。因为这一年,北境土木堡发生了一场震惊全国的惨败,五十万大军全军覆没,天子遭虏劫。大明自开国以来,从未有过这般血色淋漓而苍白惨淡的耻辱。
而王景弘生前所亲眼目睹的那场或因雷击、或因监管不力而起的南京故宫架阁库大火,朝廷究竟如何批复,官员究竟如何执理,早就无人在意了。
但当时还活着的王景弘记得。
他知道北京还有一份他们的心血留存——不,那不只是心血,是活生生的人命,是曾经在异国土地上喷洒过的热血,是无法追回的青春岁月,是数不清的报偿与辜负。
可是南京的那一场火依旧让他铭心刻骨。
那夜火光冲天,人影憧憧,皆是急惶着打水扑火的宫人内侍,想来应该是极其骚动不安、沸反盈天的。但后来王景弘临终之际回想,他全然没留意到那时的宫禁究竟如何;那熊熊烈烈的光焰升腾入幽玄神秘的夜空,仿佛一只羽翼翕张的大鹏昂首振翅,欲涉沧溟九万里。如此奇诡危险灿烂的一幕已然夺去了他全部的心神。排列整齐的书柜安静伫立,被肆虐的火舌倏忽吞噬。数不清的书卷几乎一瞬间化为焦炭、散作飞灰。风助火势、火借风力,他看见明亮的橘红色光辉下苍白漫天,如同盘旋不定的海鸟,又如翩跹流连的玉蝶,更似一场天日未寒便遽然而落的雪。
眼泪霎时夺眶而出,又被急风毫不留情地带走。王景弘痴痴立在原地,脚下仿佛生根似的再也迈不动一步。他分明听见风声呼啸中,隐隐有波涛滚滚、风帆猎猎;而火光更深之处,裂帛一般响起非神非鬼、似人似仙的呜咽悲鸣。
(《我寄人间雪满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