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快点看,那岩子上是不是站斗两个人?”早上起来洗衣裳的晏绍珍突然往背后的岩子上看了一眼,看一眼又继续在木盆子头搓衣裳。
搓了一哈,她又不自觉地往背后岩子上看了一眼,这一眼就看得心惊肉跳。
背后岩子尖尖上,好像有两个人?
她定睛再看,尽管隔得远又是从下往上看,她还是发现了端倪:那两个像小黑点一样的人还在往岩子尖尖上爬,尖尖上除了灌木就是陡岩子,再往前爬就要落下来了啊!
她赶紧喊隔壁的廖大姐,“聊大姐你看哈背后岩子上是不是有两个人?”
廖大姐正准备宰猪草,听她这样说赶紧走到堡坎边边上抬头望背后的岩子。太阳出来了,虽然不大还是晃眼睛。廖大姐手搭凉棚使劲看,发现岩子上的两个黑点在慢慢移动,她惊了一大跳:“天啦,再往前就落下来喽哦!”
她转头跟晏绍珍说,“是看斗像两个人哦。”
晏绍珍停下手上的活路,走到她家堡坎上一起往岩子尖尖上看。
“那两个人做啥子爬弄个高?”
“是不是讨草药的人?”
“嗯,看斗不像!”
“那岩子上除了些草草渣渣啥子都没得,那年子娃儿的爹上去打柴,说是陡得很都不敢再上去了。”廖大姐拴匹围腰,猪草也不宰了,跟斗往岩子上望。
坎底下的谢大嬢好像也发现背后岩子上有人,她在坎底下对斗她们两个人喊,“你们也看斗了蛮?那岩子上是不是真呢有人?”
俩人回头跟她说,“好像是呢哟。”谢大嬢就走上来跟她们一起看。
刚爬上廖大姐家的堡坎,谢大叔就在底下喊,“你做啥子?不做早饭了蛮?”谢大嬢回头骂男人,“才起床就想斗吃早饭,没得斗吃过蛮?”
谢大叔咧开嘴笑了,“你这个婆娘说得稀奇,早饭不是起床吃难道还是睡觉才吃蛮?”两口子你一句我一句地打趣,晏绍珍和廖大姐没管,就当他们大清八早秀恩爱。
谢大叔走到坝子外面才发现三个女人都在往背后岩子上看,他觉得稀奇,“你三个没得事情做蛮?岩子上有啥子好看哦?”
三个女人回头说,“你没看斗蛮?”
“看斗啥子?”
“你硬是眼睛瞎蛮,弄大呢两个人站在岩子尖尖上你都看不见。”谢大嬢骂自己的男人。谢大叔这次使劲往岩子上看,终于看见两个还在移动的黑点点。
“哟,不好哦,那两个人咋个还在往岩子尖尖上爬……”他大声喊起来。
“就是噻,再爬就要跩下来了。”
谢大叔早饭也不惦记了,马上爬上来跟三个女人一起看。
官田坝背后的岩口槽上,两个一男一女的年轻人正在往岩子边边上爬,岩子上根本无路,疯狂的灌木几乎把岩石全部包裹起来。他们紧紧拉斗手义无反顾地往外面爬,穿着草鞋和布鞋的双脚被丛生的灌木划出一道道血痕,随着他们粗重的喘气声,大颗大颗汗水不停滴落到脚下的灌木丛上。
周边岩石上,粉红色的合欢花开成一片。姑娘被小伙子拉着,边走边回头看那片合欢花,边看边落眼泪。
四个人站在廖大姐家坝子上看背后的岩子,很快就吸引了隔壁四邻的人。
罗五儿家在谢大叔家隔壁,他过来想借把镰刀砍屋背后那片杂草,过来喊,“表叔表叔,借你的镰刀来用哈。”喊半天没有回应。他走过来看,见几间房门大大敞开却一个人不在。他边喊边好奇地走到坝子这边来,才发现几个人就在坎上却都一起往岩子上看。
他好奇地站在底下问,“你们看啥子蛮?”
四个人回头,只有谢大哥说,“你娃儿没看斗蛮?那岩子上有两个人。”说完继续往山上看。
“啥子喃?有人……”罗五儿也跟斗赶紧看,“喔唷,好像是有人哦。”他也爬到廖大姐家堡坎上来。
“到底是啥子人啊?弄个远看也看不清楚。”晏绍珍看了半天有些抱怨。
“看斗像一男一女哦……”廖大姐说。
“啥子喃?”谢大嬢叫起来,“你连这个都看得出来?”
“这有啥子嘛?我还看见两个人好像拉斗手。”廖大姐有些得意。
“喔唷你硬是厉害!”刚爬上来的罗五儿打趣。
“你说这个时候哪两个人会去爬岩子哦?爬斗耍蛮?”谢大嬢想不通。
“我看不像爬斗耍,又不像上去讨药……哎呀,不会是想去跳岩子哦?”周大叔突然叫起来。
“咹?!”几个人通通一声叫起来。
两个“黑点点”已经移动到岩子尖尖上,还好一点风都没吹,看斗还站得稳得很。
几个人一直分析到底是哪两个人爬弄个高?到底爬上去做啥子?突然,罗五儿一声叫起来,“会不会是谭秉怀家那个幺姑娘?”
“咹?”众人又一声惊呼。
“前几天就听斗说,谭家不准谭幺妹跟老街肖家那个娃儿好,说单另给她找了个人家,过两天那家就要来提亲了。”
“哦,好像是听斗说过。”晏绍珍补充。
“这个姑娘有啥子想不通嘛,好好跟大人说就是噻,”谢大嬢跟斗说。
“喔唷没弄个简单,谭家一直嫌肖家穷,那个娃儿也没得啥子本事。”
“啥子哦,肖家那个娃儿我认得,可以呢嘛,还会画画哦。”
“烧陶的会画画算不上啥子本事,只是为啥子要去爬岩子喃?”廖大姐还不明白。
谢大叔说,“这点都想不通?肯定是谭家不同意,另外找呢人家马上要来提亲,姑娘又不干,两个年轻人一约蛮就想去寻短见。”
“哦,这种说好像有点道理。”罗五儿肯定表叔的说法。
“不一定哈,到底是不是谭幺妹两个还说不一定,弄个远又看不出来。”晏绍珍说。
“啥子看不出来?不信你赶坎底下谭家看哈他幺姑娘在不在就认得喽。”罗五儿呛她。
“我吃多喽!”晏绍珍回他一句。
从廖大姐家堡坎底下又走过来两个背背篼的人,见好些人站在堡坎上往山上看也停下来问,“你们一起看啥子哦?”罗五儿说,“没看斗蛮,岩子上有两个人。”
其中一个人说,“喔唷,弄远你们都看得斗?”说完穿过堡坎往坡下去了。另一个则停下来看,看半天说,“太远了哈,是没看斗啥子。”
罗五儿回过头呛他们:“你两个眼睛都整不成,看得到啥子逑哦。”
“你眼睛好逑得很,你使劲看。”说完也背着背篼往坡下走了。
廖大姐说,“如果真呢是他们两个为啥子要爬岩子喃?真要寻短见跳关河不痛快啊?还爬弄个高。”
“这个说不清楚,年轻人的想法奇怪。”
“说不一定就是爬上去看哈风景,看完想通了就下来喽。”
“也难说,反正这岩子上几十年没见过专门爬上去跳呢。”
“就是哈,散了散了……赶紧回家弄早饭。”谢大叔跟谢大嬢说,“回家喽回家喽!”
罗五儿跟谢大叔说,“表叔我来跟你借把镰刀。”
“你啥子又要借喽,上次那把还没有还……”
“哎呀表叔,上次那把借过来刀把把就断了,我还找木头来接上,后来用完丢在墙角咔咔头晓不得哪个又拿走了。”
“这次借给你记斗还过来哈。”
“要得要得。”罗五儿不停点头。
几个人最后往岩子上看了一眼就各自散去。晏绍珍边往自己家头走边说,“硬是耽误半天,害得我洗衣都没洗成。”
“我还不是,猪圈头的猪饿得鬼叫,还连猪草都没宰。”谢大嬢跟谢大叔一起往坎底下走。
还没走到自己家,突然从坎底下传来好几个人的哭声,“你个死姑娘咋弄个想不通哦,爬弄个高做啥子哦……呜呜呜呜呜……”一阵哭声传来,坎底下爬上来四五个人。
谢大嬢一看,正是谭秉怀屋头呢。两个人边扶她往上爬边劝,“大婶大婶回去算了,弄个高你也爬不上去。”
“就是哦大姨,不爬了,他们已经爬上去喊了,不会出啥子事情哦。”
谭幺妹的妈不顾大家劝,一边哭一边往坡上爬,“咋个养斗你这个不听话的姑娘哦?好人家不去,偏偏要去吃苦……呜呜呜……”
谢大嬢看见,赶紧跟下坡去喊谭幺妹的妈。“大嬢那岩子上硬是幺妹儿蛮?”
“哎呀那个鬼姑娘哦,气死我了啊,呜呜呜呜呜……”旁边的人赶紧跟谢大嬢使了个眼色,谢大嬢就知道那岩子上肯定就是谭幺妹和肖家那个娃儿了。
她喊男人赶紧去屋头抬几条板凳出来,给她们几个在这点歇哈。男人忙进屋头抬板凳,板凳抬出来,几个人扶斗谭幺妹的妈刚刚走到坝子坎下。
谭家一个亲戚说,“说不让她来不让她来,她就是要跟斗来看,有啥子看呢嘛,弄个远啥子鬼都看不见。”
谢大嬢听她弄个说又往岩子上看了一眼,咦?咋个啥子黑点点都看不斗了,“难道已经跳下来了蛮?”她心头一惊,悄悄过去喊谢大叔,“咋个岩子上看不到人了,那两个是不是已经跳下来了啊?”
谢大叔使劲看了几眼,说,“没有,还在那岩子上得。”
“我咋个啥子都看不见喃?”
“你再好好看,就在那岩子尖尖上坐斗呢。”
“哦,坐斗喽哦。”谢大嬢又看了几眼,赶紧把谭幺妹的妈和几个谭家亲戚接到自家坝子上来。
这时坎上的晏绍珍和廖大姐也下坡来陪谭幺妹的妈。好些人家户都看见岩子上的两个人了,纷纷在自家坝子上观望,看不见的人家又跑到看得见的人家户坝子上看,住在坡上的大多数人都在往岩子上看。离岩子最近的两家人担心地悄悄议论,“他们往下跳的话会不会滚到我们这点来,不然会倒霉呢哦。”
“怕滚不到这底下,那岩子上弄个多树藤子,肯定会把他们拦斗。”
“那就不一定会跩死哦。”
“是嘛,不过喃岩子太高了,也难说。”
……
谢大嬢给谭幺妹的妈和几个亲戚各自倒了茶水,大家才好好喘了一口气。
说起幺妹子为啥子要去爬岩子,谭幺妹一个大姨说,“哎,这个姑娘犟得很啊。”
“我们也认得她跟肖家那个娃儿好一哈了,还以为年轻人怕就是嘴上说说,没想到还真呢好在一起了。”
“人家普洱渡那家弄个好的条件,她硬是看不上。”
谢大嬢说,“没喊人去劝她哈蛮?”
“哪点没喊哦,她四伯娘就去劝了她两回。”
“四伯娘是不是谭秉章的夫人?”
“是呢嘛,一般人家根本请不动。那不知还是一点用都没得。哎……”谭幺妹的大姨深深叹口气。
谭幺妹的妈哭了一阵好像也累了,谢大嬢赶紧过去扶斗她肩膀,“大姨不要乱想了,幺妹两个怕就是想吓一下你们,不会真呢跳。”
“她真呢跳我也没得办法啊,脸都给她丢尽了。”说到这里又开始流眼泪。旁边几个亲戚又赶紧劝。
“弄大个姑娘了,想管也管不住。就随斗她的心,想跟哪个好蛮就跟哪个好。”
“也是哈,不然人拴住了,心拴不住还不是空事。”
“其实蛮肖家那个娃儿也不算差,斯斯文文呢。”
“就是屋头穷点,”还没等一个亲戚说完,谭幺妹的妈就抢着说,“只是一般穷蛮?穷得一股纱都没得哟,你说幺妹儿嫁过去会过好蛮?”说完又要哭。众人又跟斗劝。
这时罗五儿从坡上大汗淋漓跑下来,“这哈好了,谭家找的人已经跟斗爬到岩子上去了。”原来看热闹的罗五儿之前跟到岩子底下去看了,所以最先看到谭家喊的几个人已经从另外一边爬到岩子上,快接近两个年轻人了。
众人连声说,“那就没得事了,一哈就把她两个喊回来了。”
谭幺妹的妈听众人这样说,稍微放轻松了一点,“哎,我们也不是硬要拆散她两个,说喊肖家哪个娃儿先跟她四伯伯做斗哈生意,等找点钱再嫁。”
“肖家那个娃儿居然还不干,说就喜欢做他的陶工,你说气不气人?”谭幺妹的妈越说越生气,“所以才重新给她找了个人家,没想到她还想寻短见。”几个亲戚见幺妹子的妈情绪缓和很多,纷纷说,“干脆回去了,反正你赶这点也看不到。”
“就是就是,先回去算了,一哈幺妹子就跟他们回来了。”
“走嘛大姨,我们先回去休息等斗幺妹儿回来。”
“谢大嬢家这点热闹,过上过下的人多,老是看见也不好先回去算了。”
见众人都在劝,谭幺妹的妈想了一哈最后同意先回家。
谭家离谢家不远,从坎上下去走百把米就到了,只是中间隔的人家户多,从谭家坝子根本看不到背后的岩子上,所以之前她们爬上来就是想看看幺妹子两个到底爬到哪里喽。
上来看了半天没看到,觉得在人家坝子上哭也不好,隔壁四邻看见也不好,几个人又慢慢从坎底下回去。
她们一走,跑下来陪他们的晏绍珍又说,“哎呀,一大早就弄个耽误了,我还是回去洗衣裳,不然娃儿些没有干净衣裳穿了。”说完又往坎上爬。还没有爬到半截,罗五儿大声喊,“你们看,你们看,那岩子上硬是好多个人哦。”他手指着原先岩子上那个地方。
谢大叔听罗五儿喊,赶紧又从屋头出来。之前见一群女人站在坝子上劝谭幺妹妈,他一个男人不好说啥子就躲回屋头,现在见她们走了,罗五儿又有新发现,马上又跑出来。
几个人顺着罗五儿手指的方向,看见岩子尖尖上的确多了好几个“黑点点”,看他们站在岩子上的姿势,大概是追上去的人在喊谭幺妹和肖家娃儿跟他们下来。
好长时间,岩子上几个人的姿势几乎一直没变,大概是喊来喊去或者劝来劝去。
太阳更大了,啥子风都不吹。
廖大姐担心地说,“一点风没得,几个站在弄个高的地方不热斗了蛮?”
晏绍珍又退回谢家坝子上跟他们一起看,“就是哦,站斗半天了哦,硬是劝不下来蛮?”
“这两个娃儿有啥子想不通,赶紧跟人家回来就完了嘛。”谢大叔也说。
又有好些人从坡底下上到谢家坝子来。
谢家坝子宽大,坡上的人家户不多,可以直接看到岩口槽那匹陡岩子上。
坡底下上来的人慢慢在谢家坝子上聚集,一哈就聚了百把个人,大家左一堆,右一堆地议论,开始还个个都往岩子上看,看半天不见动静,又变成相互问候摆龙门阵。
“弄个久没看斗你了哈,在做啥子买卖蛮?”
“做啥子买卖,现在啥子都不好做,天天赶屋头闲斗。”
“你娃儿吹牛批,没找斗钱还敢修房子蛮?”
“修房子是没得办法了,上次地震就差点全部垮了,现在天天漏雨又要漏垮喽。”
……
突然,罗五儿又大声叫起来,“哎呀,哎呀,哎呀,是不是真呢跳下来喽……”
百把个人全部一起往岩子上看:远处的岩子尖尖上,一个人突然纵身一跃,迅速往岩子底下落。中间好像被岩子上的灌木丛拉扯了一下,但还是很快往岩子底下坠落;先跳下的人还没有落到底,另外一个又纵身一跃步了后尘。
后面的人跳下来砸到岩子中间石缝缝处的红色合欢花上,花叶子被重力击打,在坠落人的身后,羽毛一般纷纷扬扬往岩底下落。
人已经无声地落到了岩子底下,花瓣还一直在飘,飘了好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