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神偷

小时候,村上的盗窃案并不鲜见,一年略能听说一起,尤在春节前后频率最高。傍晚时分,抽着烟凑在村口的男人们,也会说起这个话题:村上谁谁家被盗了,小偷的手法,家当缺了多少,报警与否……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紧接着就综述起晚近发生的一系列盗窃案子。

晚风起了,我们这些小孩在男人们的脚底下挖地洞玩,男人们的声音低而冷,扑簌扑簌、一个字也没落地传进我们耳朵,偶尔抬头看见天边残阳如血,背脊就愈发凉飕飕了。

我们家的大门锁也曾经被贼撬过,锁边的木屑被搅得毛毛的,弄得遍地是,活像老鼠出没给啃的。但始终没能打开。

那时我看着父亲托腮打量着这扇门,想像着那个贼的沮丧心情——然而第二天,天还蒙蒙亮,我还在梦里与假想贼隔门相持,就听见住在我们家隔壁的隔壁的单身汉根发叔从村口传来的指爹骂娘声。根发叔的床铺被贼掀了个底朝天,贼顺走了他藏在棉絮垫子下的两千多块钱和一只金老虎吊坠。

当时,小小年纪的我,就深味这个单身汉的苦,也在隐约之间明白了一件事:身而为贼,惊喜倒似乎常有,贼能偷到根发叔家,那是有福。

接下来几天,父亲就一直趴在自家大门上修修补补,像在做一件天衣无缝的衣裳。他从五金店买了三把销子,都逐一装上。此后,家里人上楼睡觉前总有个人会问起:大门上那三把销子扣上没?

戒心像是在心上出了瘤,常年痛痒。

从前暑假我接到师妹的电话,她的声音听上去惊魂未定。接着她用乡音激动地向我说了一个瘆人的故事。

晚上,她睡不着,在床上眯着眼睛迷迷糊糊一直捱到了凌晨一两点。忽闻隔壁(她爸妈的房间)有些响动,心里不由紧张起来。不敢翻身,更别提下床出去探个究竟。她就躺着,闭起眼睛,只留出一道缝。

窗帘已经拉上,四周黑压压,夜那么静。隔壁的声音突然没有了。她想,应该是爸起来喝水什么的,自己吓自己。于是想把眼睛的那道缝给合上,继续入睡。

谁料她房间的门锁竟“卡啦卡啦”响起来。

学妹她并没有锁门的习惯,于是门很快被打开了……

当她看到两个中等身材的人从门边蹿到她床头的时候,她快已经不能呼吸。她说她脑门又胀又热,浑身紧绷。

此二人轻轻地翻箱倒柜,没有收获。正准备走,还不忘把衣架上的薄外套扒下来,发现有些零钱,全部拿走了,也不怕硬币丁零当啷地出声。

他们走后,她惊得要死,但仍然害怕,在床上愣到了天亮,也不记得是否睡了。

第二天全家清算,发现除了薄外套里的钱以外,其他什么也没少。那也没有报警的必要了。

事情却并没有结束。接下来几天,除了每晚两个黑影定时潜入以外,饭桌上的菜和锅子里的饭也会少掉一些,早上明明备好了两个红烧黄鱼,中午却只剩一个,葱花煎蛋也少掉了一角。好像那贼阴魂不散,无时无刻不在行窃。

这种敌暗我明的状态持续了半个月。

那一天,她们一家聚在厕所,终于拨通了110。

警方在他们家阁楼上逮捕了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警察踢门进去的时候,其中一个少年正提着鱼骨头,呆呆地立在窗边。

我的背脊又一阵凉……原来我们可以和陌生的歹人,住在同一屋檐下。

有很多贼等不到晚上,青天白日就出来行窃,比如孔乙己。人们把偷书的盗人叫做“雅贼”,其中颇有一番对书的尊重。

多年前防盗感应门还没有普及,小书店的老板又常常盯着电脑斗地主,难保不会有损失。那年夏天,我和表妹去新远书店买杂志,到柜台结账时,见老板阴沉着脸正对着电话听筒吹胡子。“老子怎么就不看店了!有种儿你来管这店!寻死的……”暴跳如雷中,他掐了电话,继续对我们发牢骚:“有个小错佬从我店里顺了一本书去,亏伊想得到,把书扣在裤腰带上!作孽!”

当时托马斯·布热齐纳的《冒险小虎队》侦探系列非常地风靡,很多小孩家里都收藏着一整套。我动了动嘴角,故作讶异,心里却惦记着那个偷书的娃娃。

社会愈发富有,城市愈发钢筋水泥,做贼的也开始铁石心肠起来。他们有些随身带刀,或是喧闹的商场,或是拥挤的公车,但凡欲行窃而被事主察觉的,就立刻出刀,以命相逼。吾等皆贪生,试问哪个——顶着腰间的寒光,还吝啬于囊中之物,不肯送予偷者的?

在极端关头,命与金钱,孰轻孰重,似乎才理得清、辨得明。

还有一种浪漫的贼类,他们看不上器物,只偷别人的芳心——从这个意义上说,人们的一生必遭一次窃,也必做一次贼——但也有不做贼的例外,比如我家隔壁的隔壁的根发叔,终身守己,在感情上没被别人偷去半两。他说起他那一套的时候,多少带着点神经质,别着头,眯着眼,两手指着你,在颤抖:别,别信婚姻,那是偷走你自由的玩意儿……他止步于婚姻的围城之外,在门口搭起了帐篷,并且一搭就是好几十年。平生一野鹤,闲了就对那些即将进城门的后生们说:别,别信婚姻,那是偷走你自由的玩意儿……

如今村上轮上拆迁,每家每户不论有钱没钱都盖起了新房。以前被偷的教训犹在舌根,回味起来有些苦涩,于是家家户户都把木门换成了重重的厚铁防盗门,窗子外都镶上了闪闪发光的铁栅栏。远远看去,和贼子们被抓起来以后,被投进的监狱牢房没什么分别……

而以前凑在村口谈天的男人们,也早就不见了。他们吃过晚饭后,就钻到自家楼上,捧起电视机细细端详。有时候会打电话给邻居王小虎、张大郎,让他赶紧上网,一起斗斗地主。这就算是邻里之谊的稳固维持了。

呵,在我们村人都以为家家完整,已经可以免受偷盗之虞的时候,我们无知无觉这样一件事:那些旧时光中的美好场景,其实已经被时间这个江洋大盗,掏得一分不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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