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人的一生会遇到八百二十六万三千五百六十三人,会打招呼的是三万九千七百人七十八人,会和三千六百一十九人熟悉,和两百七十五人亲近。当然,最后绝大多数会失散在人海。我的这段回忆就是关于那三万九千七百七十八人中的一个。
他叫小沈,全名是什么,不得而知,是我写生的第一个男人体模特。去年1月,我来到厦门参加复试,还记得是个阴雨绵绵的上午,南方的冬天,寒冷并不像北方来的生猛刚烈,而是润物细无声一样渗入骨髓,让人从心情到身体都黏糊糊、湿哒哒、冷嗖嗖的。
考场是一个展厅分割而成,大而空旷,虽然考生不少,还开了取暖器,但依然有些冷的不愿拿出手画画。小沈是提前来的,大约三十多岁,有着与年纪不相称的羞怯腼腆,瘦长身形,普通的四六分头,平凡的相貌,一身灰色衣裳,老旧运动鞋,他的出场以那个阴沉灰暗的冬雨天为背景,与之融为一体。
大家选角度,支画架,摆模特台,折腾了好一会儿,小沈好脾气的配合着,带着习惯性的浅笑。考题是坐姿,双手抱膝,小沈麻利的脱了衣服,一件件叠好放在小凳上,确保运动鞋的朝向是整齐一致的,才上了模特台,微微调整后,便坐定不动了。随即大家也都进入状态,空旷的展厅回荡着铅笔摩擦纸张的沙沙声,让人有岁月静好的感觉。除了偶尔挪一挪受力的屁股,小沈几乎没有动过。细细观察他,皮肤偏白略显干燥,身材匀称健美,肌肉轮廓清晰,既不像健身教练那般浮夸让人望而生畏,也不像多数身形瘦长的男人那样弱不禁风,画起来也觉得流畅自然。
差不多一小时,小沈第一次休息。下模特台时,借来同学的铅笔,很认真的在两只脚的位置上做了标记,确保再回来时姿势和角度的准确。小小的动作,让我由好感变为肃然起敬。其实人体模特并非看上去这么轻松,长时间保持同一姿势肌肉会变得僵硬麻木,后来遇见的几位模特都会观察学生画的是哪个部位,其他地方就抓紧活动放松下;更有甚者,不管不顾,随意变换姿势,起型阶段遇到这种情况,不堪其扰。休息的十分钟并未见到他,但考试时间一到他又准时回到模特台上。
三小时很快过去,期间小沈除了需要休息以及确认位置时跟我们短暂沟通,其余时间一直保持沉默不动,浑身透着专业和对这份职业的尊重,让人不自觉受到感染,画画也变得庄重起来。与有些人的相遇是生命里自然又舒适的交集,好像急匆匆赶时间出门遇见一位温和绅士的路人,他冲你微笑颔首,让你心平气和并为自己的焦躁感到不好意思。
考试结束在等成绩之余,我去了趟山西,赶上第一场雪,古城石窟、名山美食,玩的不亦乐乎。再来厦门已是阳春三月,乍暖还寒时。同学们热情似火,三五成群结伴去礼堂参加开学典礼,重回学校的雀跃心情溢于言表。
不知是谁聊到考试的细节,考题、成绩等林林种种,我忽然想起小沈,对身边朋友说,那个模特非常敬业,真难得。朋友立刻用高八度的声音回答,你还不知道啊,他已经死了,脑癌,从发病到去世不到两个月,应该是给我们做过模特后就查出来了,太可惜了。后面的话我全然没听进去,太过震惊和遗憾久久回不过神来。
命运好像总在我们春风得意,踌躇满志时用最残暴猛烈的方式提醒我们生命的无常和不堪一击,好像生命其实本不属于你,而你只是短暂享有它,命运之手随时都可能将其夺回。两个月前一个年轻健硕、温和安静的男人还在展示着美好的躯体,生命在肌肤上流淌,彰显着内敛又蓬勃的力量。他用专业的态度感染着我们,在那个寒冷空旷的考场里,在时间长河微不足道的三小时里,在这交汇的时间和空间里,他和我们,我们和他,都在尽情享受画与被画的乐趣。于是他存在那一张张考卷上,没有温度,没有灵魂。
教室电闸开关的墙壁上,还有不知是谁抄写的小沈的电话,每次我开灯关灯,内心都会有一个地方被轻轻触动,但也不愿将其抹去,仿佛那是他在这间教室里留下的唯一纪念。
最近写生人体,有男有女,有的做着就能睡着;有的找你聊天一刻也不停歇;还有的休息的时间比上班久。同学老师间提到小沈的次数也多了起来,全然都在怀念他的敬业,因为对这行业的热爱和敬畏,他散发着光芒,赢得所有人的尊重。
听说人会死三次,第一次是他停止呼吸的时候,从生物学上来说他已经死了;第二次是他下葬的时候,人们悼念他,他在社会上消失了;第三次是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把他忘记的时候,那他就真正的死了。真庆幸,我有个好记性。被人记住和怀念是件残酷又美好的事情,小沈的在天之灵,也许会觉得欣慰吧。
我们慢慢地老去,参加着越来越多的婚礼,见证着越来越多的新生,经历着越来越多的死亡。李安在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里说;“人生就是不断的放下,而令人痛心的是,我没能与你好好告别。”我想,正是每一个擦肩而过的人,才使我们成为了现在的样子。那就不管命运多造化弄人,让我们好好的相遇,认真的告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