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你给我坐下。”胖乎乎的售票员阿姨有些抓狂的对着我喊,好像我是她家里十来岁大小孩,只要一声嗓门够大语气够凶的训斥就能乖乖听话。
她是一位穿着宽大上衣的中年妇女,上衣布料上印满里花花绿绿的色块,衣物下是堆在圆圆的肚腩上肥硕的胸脯。
她一边呵斥,一边随着车体摇晃着走来,伸出粗壮的长满厚厚一层老茧的大手一把抓住里我的后脖子衣领,将我探出窗外的身子拽了回来。
她力气很大,我感觉到粗糙的指节划过我的后颈,仿佛我的后背被一块红砖擦了一下。领口被大力抽紧,勒在我的脖子上,我嘴里的再见也像卡住了的磁带一样戛然而止。
我被她拽到一个空座位上,嘴里还在骂个不听。但我知道她只是习惯性的要说几句,她总是把一件小事重复着来回的说来说去,每次改上一两个词,像个对文字表达有执念的作家。
她微微发黄的大眼睛藏在脸颊上鼓起的皮肉里瞪着我,却全然没有嘴上和行动上的恶毒和暴力。那双棕黑色的瞳仁正柔声着和我讲要注意安全呢,人们总是这样,心里要暖着别人却说着言不由衷的话。
我注意到她的脸颊两侧与颈部相连的皮肤被多余的脂肪连起来,好像挂着一个漏了气的暗黄色大气球;又像是火鸡嘴边的红色肉瘤。她应该是个温柔的来着地狱的使者吧。
她嘟囔了几句之后,转身拉着我的行李回来,让我做好不要乱动。而我只注意到她眼神里的告诫,完全没注意到她手上的威胁。
我郑重的结果行李箱的把手,这标志着从此刻起,我登上了一座由她统治的城堡。一个在驶向未来的大巴上建立起的国度,行为粗野的女王用咒骂和暴力统治着所有进入国土的旅人,她不需要旅人的尊敬爱戴,只要暂时的尊重,或者恐惧。在她的国度里只有一个永久公民——那个带着墨镜将城堡开的飞快的司机。
我向女王露出了尊敬的微笑,道了一声谢。开始参观起这个在固定轨道上来回行走的城堡。
车上人少,几乎都带着行囊。空气里流动着带着臭味的冷气。有个一身紧身红裙,头顶大波浪的女子正拿着一块浅蓝色帕子捂住嘴巴,眉头皱起的样子像是正在与自己腹中翻涌着的抗议者们谈判。一个昏昏然半睡半醒的谢顶男人就坐在她身边,光洁油亮的头皮随着车辆的起伏摆动,不断变化着反光角度。与我一同上车的那个女孩径直坐到了最后一排,斜倚着窗户宣告这段通往孤独的旅程里她有窗外的风景相伴。女孩表情带着天然的无畏,有些汗水在额前与鼻尖一点点的冒出。原来是村口开小卖部的老头赵四的孙女晓霞。
我脑子里有三行句子五十六个字是写给她的,可时间过了太久,那些幼时的情绪早已失去了对我的控制权。
我假装没认出她,从短裤兜里拿出耳机给手机插上,低头划开手机里的音乐列表。于是大小提琴的悠扬声调在城堡中响起,我饶有兴味的翻着一条条乐评。
音乐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它总是会偷偷替你储存很多记忆。每一首都像是一间带锁的小房间,每个小房间都装着不一样的故事。繁忙的现实生活常常呀的人喘不过气,你以为自己忘记了很多人很多事,却会在某个不经意间因为某首歌的旋律而让记忆变得无比锋利。
许多人被音乐勾动平日分毫不显的情绪,然后在独自一人的孤独里谱成一条条词句,那些都是生命里为数不多的好诗。
写这条评论的人的心里可能有很多故事,那些故事里细碎的人影会在他点开一首首舞蹈着悠扬曲调的音乐里次第显现,好像一朵缓缓盛放着的拥有万千花瓣的美丽菊花;在回忆里一一见过后,仍要心怀快乐的激情,因为列表里的歌仍随着生活的延续在不断增加,快乐也理由也越堆越高。
我点开一个人的头像,是一个用纱巾把头包得严严实实的姑娘,背景是黄沙和蓝天;她的简介里写着:80后,爱笑,爱旅行。
我手指微动,点开她最近常听的列表。一首小众的评价寥寥的法文歌,她的评论下方是有个淡淡的时间戳——最后一次播放:5年前。
我一首接着一首的听下去,想象在五年前的一个爱笑的姑娘正和我一样坐在很难说是舒适的大巴座位上听歌。她也在去往某个地方,是一片长满纯白色野草的荒原。五彩的风从地平线那边吹来,在画布般的草地上任意涂抹。松软干燥的土地在她脚下兀自向后退去,她被那些风推举到高高的天空,在身后留下斑斓的尾焰。荒原一下子变得丰满起来,清亮多彩的颜色铺满了整片草原。有另一位少女正站在草地上隆起的山坡顶端歌唱,盈盈的歌声在我耳畔环绕。
车身一震,我从幻想的高处跌入大巴里带着浑浊臭味的包皮座椅内,原来是我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