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竹

                         

如果同样也给我块地,让我种点什么,我会毫不犹豫的选择竹子。种上几株岭南的竹子,让它们郁郁葱葱,纪念我那辛苦了一辈子的奶奶。南海风来,当你吹过岭南那几株竹子,请帮我问候天堂的奶奶。


奶奶年轻时为了养活她的几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也为了让自己有事情做,用扁担挑着她做的各种街边小吃,到人多的地方去卖。为了这些她得每天凌晨两三点就得起来,伴着夕阳的余晖开始回家,所以父辈们小时候很少能在八点前吃上晚饭。乘着仲夏夜的凉风,兄弟几个就在坐在高高的门槛上睡着了,等待母亲的回来。后来孩子们都长大了,都要成家立业了,她也慢慢变老了,终于她经历了人生第一次中风。中风之后她做很多事都力不从心,说话也含糊不清,承担了大半辈子的担子也不得不放下了,甚至她的腰杆儿不再硬朗,也不得不配上一根木制的拐棍。这木拐伴着她,就像爷爷在最后岁月里的愈来愈纤细的小腿。奶奶伴着她的木拐,步履蹒跚,上下台阶。直到爷爷去世以后,奶奶搬家后,小叔把奶奶的木拐换成了一根粗韧有劲的竹拐,因为奶奶走路越来越艰难了。


也许是寒冬日子,一个人待着很安静。这几日总是会想我的起奶奶,然而与她在一起的日子我还太小,所有的画面只能从仅有的几张慢慢泛黄照片里和一遍又再重复一遍的回忆中不断抽取。譬如,那五块、十块钱我花到了谁家的店铺?又譬如,那一根陪伴她多少岁月的竹拐棍最后去了哪。读过几天小学的我总以为自己很聪明,我嘲笑她每一次的张望,每一次在小儿子离开家,离开她北去工作的地方的时候,她总会在门口的驻足,然后是不停的张望,再张望。小叔对奶奶说"二婶儿,你回去吧!我走了。"而奶奶总是只应答一声,然后不再说话,撑着她的竹拐目送她儿子走远,并且确定已经走远。我感觉很愤怒的,觉得她"成事不足"地把鸡血洒在了用于祭祀礼仪用的纸钱上,然而她却从来不会对我解释,只是对我说:"唉,你不懂……",最后慢慢长大之后我才知道奶奶的做法是对的,但是没有人教我们向至亲的人道歉,岁月流逝之后也没有给你挽回的机会。夏天的时候,我总是很烦她每天中午都会在等我爸送我去学校的时候,蹭我爸车出去街上,找她的老街坊们。她得一个手紧握住拐棍,另一个手使劲的提着一只裤腿,艰难的将腿慢慢地抬上已经倾斜放低了的摩托车,在坐鞍上调整了一下,将拐棍横放在她的两个大腿上,一只手牢牢地抓住拐棍,另一只手抓住车鞍的扶把。等到下车的时候,也就是再一遍的同样艰难的动作回放了。而那时的我却只会认为她懒,她不爱运动,她每天"蹭车"的意图太过于明显,我太过于聪明。我从来不会考虑,她那时已逾古稀之年,是经历过一场中风的人,已经失去了她这辈子最重要的男人,她仅能有的依靠是她含辛茹苦养大并让他们能成家立业的几个儿子。


关于对奶奶的回忆,我总是充满愧疚,恨自己年少无知,恨自己读过几天所谓圣贤书就自以为是。我有时在想,为什么当年龄很小的时候,当我聪明过人的时候,为什么就想不起奶奶给我满身伤痕的我擦涂万花油。年幼贪玩,我跟小伙伴一起去池塘摸鱼,然后被母亲逮住用竹条给鞭笞了一顿,那可真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经历过中风的奶奶,用她有点含糊不清的话语,一边是责备我的母亲打我太狠,一边双手颤颤巍巍的将棉花轻轻涂抹到我流血的伤口,眼眶中泛着泪花,口中念念有词,满是心疼:"哎哟,怎么打那么狠……哎哟……"奶奶对我的心疼,母亲至今仍时常与我提起。而我从那以后再也没敢下过鱼塘。父亲是个性子很急的人,急得有点像年轻时候的奶奶。父亲对我很严格,无论是学习还是交友,四、五年级吧,父亲在考查我数学计算的时候,我竟然将乘法口诀背得颠三倒四,本来就对我期望很高的父亲就训斥了我一顿,并说背不出来不准吃完饭。要知道在我们家,我父亲如果训斥我谁插手都是没用的,于是奶奶在一旁默默的用笔写下她背出来的乘法口诀,然后交给我,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看,一一得一,一二得二……都写在这呢,快拿去背吧不然你父亲骂死咯……"我至今仍记得她的语气,满是惋惜与对孙子爱怜,甚至她差点没哭出来。奶奶小时候的家境还可以,上过学,是个文化人,有一次我看她用粉笔在地上写写画画,看她写"旧公",我就告诉她写错了,她笑着问我:"谁说的?那到底是哪一个啊?",我就很自信地给她写了"舅公",她笑着连点头。再后来我偶然看到她还是写"旧公"的时候,我也没再说啥,或许是对于她写了一辈子的"旧","舅"太难写了,反正大家都能看懂是什么意思,我在心里这么想。


爷爷去世以后,奶奶搬到外边养殖场跟我们住,我曾两次对她提起:如果顺利的话,还有十年我就能读到大学然后毕业工作了,到时候奶奶就能享福了……每次,奶奶的脸上总是会洋溢着孩提般纯真并且很幸福笑容,"好啊!好啊!"只可惜岁月蹉跎,如今我也已是大学三年,并且高三复读了一年,而奶奶在经历了人生第二次中风以后,已经离我们而去已很多岁月了。她的竹篓,竹盖,竹扁担,还有她的竹拐也都随她而去了。


对于那些照片,我不敢频繁翻看,我怕时光愈久,它们在我心中泛黄地更加厉害了。


临水照荔花,池畔南山,值岭南竹几株。春来南海风,竹光似玉,阮琴瑟瑟。


2016年12月3日夜于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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