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紧跑两步,差点崴了脚,只好脱下高跟鞋拎在手里。远远的,她看到她即将乘坐的那辆公交车在缓缓靠近,仿佛一个无法言说的梦。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直到上车之后,她才发现自己的脚底被割破了一小片。不过没关系,这比起从前她所经历的,只是九牛一毛而已。她紧抓着扶杆,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绿化树木和人群,觉得车辆每前进一公里,她就好像离她的梦想近了一公里。
车停下了。她下车站在站牌后,把鞋子穿好,对着反光的广告牌表面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裙。有点乱,不过没关系。
追逐的目标近在眼前,她却平静下来,不怎么焦虑了。正是由于这关头前的莫名其妙的平静,她迟到了两分钟。走进会客室时,面试官已经坐在了桌子后面。
他手里拿着一页纸,应该是上位面试者留下的,正在思考。听到声音,他抬头扫了她一眼,请她坐。
她有些不好意思,为自己的迟到说了声抱歉。她的背挺得笔直,微昂着下巴,显出一副很自信的模样。即便这时她被绑在脑后的发团已经有些散了。
面试官看着她的简历,微微皱起眉头。或许他对她的第一印象不太好,不过没什么大碍,只要她在面试的过程中掰回一局就好了。不管是对自己的外表,还是简历上的介绍,她都十分自信,觉得这个职位显然非自己不可。
因为这种想法,她的目光甚至有些咄咄逼人。
“一九八七年生人?”面试官打量着她。
她微微一笑,点点头,心想他这个目光,大概是因为自己外表看过去比较年轻吧。
面试官笑着为自己的冒失用词道歉。聊了一些关于她过往的工作经历,以及与这个职位有关的具体内容之后,他又开始道歉,“不好意思,我知道问这些有些冒犯,请你谅解。”
“没关系,您问吧。”她仍旧高昂头颅,仿佛一只骄傲的白天鹅。镇定冷静的笑容挂在她的嘴角上,仿佛上面悬着两个月亮。
“一般这个年纪的女士都已经对生活有了新的规划,我想问问——”
“我目前没有生育的打算。”她打断他的话,微笑道,想再为自己争取一下,“另外,我有过许多关于这个岗位的工作经验,如果贵公司聘用了我,我一定会加倍努力,积极学习新事物,为公司做出更多贡献!”
面试官有些尴尬的笑了笑。他看着简历,沉默了两秒,对她说道,“我这边要和上级商量一下,要不请你回去等待通知。”
她站起身,“不管有没有通过,都请您电话通知我。”
他点点头,起身送她出门。
那扇玻璃门在身后合上时,她仍假装淡定的去摁电梯按键。她能感觉到玻璃门后的前台小姑娘正用灼热的目光盯着她。也许那个小姑娘在嘲笑她,说她一把年纪了没有稳定工作,还要去求别人给自己一个机会。或者只是单纯蔑视她眼角的皱纹和散乱的头发,由此来为自己还年轻着而感到庆幸。
走进电梯之后,她憋着的那口气散了,全身顿时散了架似的。她弯腰去察看脚底被割破的地方,却意外发现自己的衬衫袖口上沾着一滴血。心里一咯噔,立刻害怕起来,把袖口使劲在裙子上蹭了蹭。
别人没有发现这滴血吧!她慌乱的想,面试官没有发现吧!为什么她穿衣服时不仔细一点?!那一滴血就好像飞进了晚餐盘里的苍蝇,让她心里难受极了。她拼命做着深呼吸,试图冷静下来。
电梯叮的一声停下,门开了,外面站着两位年轻的男人。看到他们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她的惊慌突然消散。她心想她对别人还是有着吸引力的,她并不是一无是处。
于是她嘴角挂着冷淡又诱人的微笑,优雅的走出了电梯。
后来她忘记了脚底被割破的那道口子,也忘记了袖口溅上的鲜血。疼痛对她来说变成了一件非常遥远模糊的事。她顺着江边缓缓地散步,享受着微风的吹拂,望着夕阳缓缓沉入江面。
有人在慢跑,他的胳膊碰到了她的胳膊。只是轻轻的一下,并没有很严重,但他立刻停步,回头问她有没有被碰疼。
她吃惊的看着他,神情恍惚。他又问了一遍,她才摇摇头,手不自禁的拂上被他撞到的地方。他的眼底倒映着夕阳的残照,鼻尖和脸颊潮红,胸口还在急促地起伏。
不知他说了些什么,就要伸手过来挽她的手。她没有拒绝,也没有反抗,任由他挽着自己的手前行。她望着他厚实宽阔的肩膀,觉得如果难过时靠在上面,该是多么的安心。
可是这时,她又看到了袖口上的那滴血,心顿时被刀扎了一下。他回过头来对她笑,笑容模糊又浅淡,她几乎看不清。但她知道他在笑,眼睛一定弯成了弦月。
他问她的联系方式,想请她第二天一起吃午餐。
她把什么都忘了,只记得他那双明亮的眼睛。她答应了,直到他离开后也没回过神。这时一个小孩踩着滑板从她身旁呼啸而过,她被吓了一跳,看到路过她的行人朝她投来的怪异又害怕的目光。
她匆忙整理了一下衣服,朝家的方向走去。
不论是吃饭还是洗漱,她一直在等着公司给她打电话。目光像是长在手机上的苔藓,无论如何都移不开。但她什么也没等到,第二天醒来时,反而等到的是他的来信。
他问他们几点见面。
她想,可以边吃饭边等面试是否通过的消息。要和他见面这件事,让她暂时分散了注意力。她感到有些兴奋,体内的荷尔蒙在作祟,让她对着镜子梳妆打扮,挑出衣柜里最美丽的衣裙,以及鞋柜里最昂贵的高跟鞋。
她来到餐厅里,一眼就看到了他。他的背影在人群中显得朦胧,但那样的特别。她来到他跟前,对着他笑笑,服务员为她递上菜单。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低头看去,只看到了“不好意思”四个字,忽然把屏幕揿黑,朝对面笑笑,低头看菜单。
他们聊得很投机,兴趣爱好基本全部符合。她想,如果她之前相亲就遇到他的话,一定不会有接下去那么多无聊的饭局。在送她回家的路上,他对她表白爱意。她接受,和他停在无人的角落里,拥抱,热吻,在激情中互相许诺一生。
她把脸从他的锁骨上抬起,感觉天上似乎在下雨。但那雨却是滚烫的。她愣了愣,朝后退了一步。她看到他的脸上在流血,眼睛下的两行仿佛泪水。他在对她笑,咧开的嘴里牙齿残缺,鲜血涌出。她被吓坏了,惊叫一声,他的脸在她的视线中也变得扭曲起来。
她蹲下身哭,紧紧抱着膝盖。她想起了她袖口上的那滴血,想起沾了血的刀刃。过了一会儿,她平静了下来,再次抬头仰望他,发现他恢复了平常,温柔的看着她。
他把她抱在怀里,轻声哄慰,对她说,就算全世界都抛弃了她,他也不会离开她半步。
他们的感情迅速升温,很快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她把曾经与事业有关的雄心壮志全部抛到脑后,她现在的理想就是为他做一位贤妻良母。他们互相见对方的父母,领结婚证,搬进新家,准备婚礼。然而在婚礼的前一晚,她发现了他手机上不堪入目的聊天记录。
她质问他,砸掉手机。他撕开了以往的温柔面目,愤怒的指责她,对她吼叫,扯住她的头发将她摔在地板上。
她仰起头,望着泪水朦胧中他模糊的脸。多么丑陋啊,她心想,手动了动,想爬起来。但她突然发现他僵在了原地,看到他脖子上插着的那把刀,看到顺着刀刃、顺着他的脖颈流下来的汩汩鲜血。他抬起手握住那柄刀,不可置信的回头。她看到站在他身后的,那个冷酷又麻木的自己。
眼前一闪,小腿上砸下了什么东西。剧痛唤回了她的注意力,她才蓦然发觉刚刚的都是幻觉。他脖子上没有刀,也没有流血,他还好好地站在她面前,刚刚才冲她的小腿上砸下了一个陶瓷杯子。他的脸模糊又黯淡,像一个陈年旧梦。
她爬起身,收拾行李要回娘家。拎着行李箱开门时,他忽然冲过来噗通跪在她的脚边,痛哭流涕的忏悔,乞求她的原谅。
她回头望着他,心中情绪复杂难言。但很快,那五味杂陈被往日的美好压了下去——她心软了,她原谅了他。他也发誓永不再犯。
这一页看似翻了过去。
但她知道,不会真正过去的。就在此刻的深夜里,她独自坐在沙发上,饮着一杯辛辣的酒,她心想,不会真正过去的。她的鼻尖嗅到血腥味,她的袖口上还沾着一滴血。不会真正过去的。她看向冰箱旁的冰柜。
不会真正过去的。
并且还会再一次到来。
她说要去找工作,被他严词拒绝。他注册的另一个账号里为十五个女人排了名,每天安排时间与她们聊天,然后挑出空隙与她们在酒店里见面。他缜密的计划着一切,把她埋在鼓里。他享受着越轨的乐趣,却公然对她说,他不喜欢她和别的男人说话,他会吃醋,心里会很难受。
他不让她出去工作,他怕她出轨。然而他自己就在出轨。
她实在受够了日复一日的在家里排遣时间,她非要出去工作不可,她不想和社会脱轨。他们争吵起来,他扇了她一巴掌。她气愤至极,想起上次的事,下意识地去推他。他扯住她的头发,将她的双腿绊倒。她的头磕在坚硬的大理石地板上,短暂的昏迷了过去。
他从厨房盛了一盆冰水,兜头浇在她脸上。寒冷的冬天里,这盆水的温度直凉到她心底深处。
她睁开眼睛,在眼泪和水的混合中看着他。他的脸仍旧模糊,在与她的目光交触时,身体忽然僵住了。她看到他身后的那个,冷酷又麻木的自己,拔出了他脖子上的水果刀,往他背上捅去。他捂着脖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他倒在地上,倒在血泊里,倒在她穿着粉红拖鞋的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