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同人|筱燕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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筱燕秋知道她的嫦娥这一回真的死了,死在40岁的那个雪夜。

筱燕秋一点都不知道她做了些什么,她像一个走尸,穿着一身薄薄的戏装走进了风雪。她来到剧场的大门口,站在了路灯的下面。筱燕秋看了大雪中的马路一眼,自己给自己数起了板眼,同时舞动起手中的竹笛。她开始了唱,她唱的依旧是二黄慢板转原板转流水转高腔。雪花在飞舞,剧场的门口突然围上来许多人,突然堵住了许多车。人越来越多,车越来越挤,但没有一点声音。围上来的人和车就像是被风吹过来的,就像是雪花那样无声地降落下来的。筱燕秋旁若无人。剧场内爆发出又一阵喝彩声。筱燕秋边舞边唱,这时候有人发现了一些异样,他们从筱燕秋的裤管上看到了液滴在往下淌。液滴在灯光下面是黑色的,它们落在了雪地上,变成一个又一个黑色窟窿……

筱燕秋意识到自己还活着时,已躺在了医院病床上。她睁开眼,看到左臂的输液针管,吊瓶挂在她头顶上方,输液瓶里的液体正一滴一滴注入她的身体。她身体发飘,像是刚从天宫降临人间,绵软无力得连张嘴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一名护士看她醒了,走过来检查了下输液器,说道:“医生刚给你做了脓液引流手术,你药物流产后引起的体内化脓已经很严重了,所幸救治及时,术后要注意加强营养,好好休息。”这些话听在筱燕秋耳里,似风轻轻吹过,她茫然地看了护士一眼,又闭上了眼睛。

护士没看见筱燕秋家属,四下张望着喊道:“筱燕秋家属在哪?”躲在病房走道里抽烟的面瓜闻声过来,讪讪地应着:“来了——”护士闻到了他身上的烟味,责备了几句后说道:“你跟我来,拿上单子,去补缴下费用。”面瓜一听又要缴费,不情愿地跟着护士过去,看到缴费单,拧着眉头问道:“咋这么多?”“这都是正常收费,再不续费明天就停药了。”护士回道。面瓜不再言语了,但心里堵得慌,他怨筱燕秋瞒着他,一声不语就把肚子里的孩子流了,没流干净不说,还弄得丢人现眼,让人送到医院来了。这事,让面瓜觉得心凉,筱燕秋心里只有她的戏,哪还有这个家呀?

病房里,醒来的筱燕秋疲倦至极。她其实并不希望自己活过来,希望自己跟她的嫦娥一起死了,就在那个雪夜,让她的身体连同她的魂魄一起飘走……可在那个雪夜后,她又回到了现实世界, 这是她一点儿也不想看到的。她闭着双眼,任眼泪悄无声息地滑过面庞,濡湿了枕头,她感觉自己已被整个世界遗弃了,就像十一岁那年,父母撇下她,她被她姑领着走进县剧团。

筱燕秋原本只是农村的一个放牛娃,在那个阳光暴烈的下午,她正在家对面的山坡上放牛,她妈突然扯破喉咙喊她回家,说她姑来了。

她姑是县剧团唱小生的,个高、人瘦、嗓子偏中性。筱燕秋随她妈赶场子,看过她姑的戏。舞台上她姑扮相俊美,可神气了。

筱燕秋从坡上回来,她姑就对她妈说:“麻利把燕秋打扮一下,看你们把女子养成啥了,才十一岁的娃娃,哪像个女儿家?”

要是放在过去,她妈肯定要唠叨,可今天,任她姑怎么说,她妈一句话都没回,赶紧张罗着给她洗澡、梳头、换衣服。她妈在她头上梳着,痛得她眼泪都快出来了,就把头躲来躲去的。她妈照她后脑勺磕了几下说:“还磨蹭,你姑给你找了件天大的好事,县剧团招演员,让你去呢。”

筱燕秋不知是高兴还是茫然,她可是做梦也没想过,要到剧团去唱戏。“我去,要是人家不要咋办?”她问。

“你姑在县剧团里,谁敢不要?”

她姑看了她妈一眼道:“那也得考试,不是我说了算。”

一切收拾停当,她姑带她刚走出去几步,她妈突然一把抱住她说:“女子太小,送去唱戏,太苦了。”她姑说:“娃去了,一踏进剧团门槛,就算吃上公家饭了。”她爸也劝她妈,说还是放娃走,不定还有个好前程呢。筱燕秋就眼泪汪汪地跟着她姑走了。

谁也没料到,筱燕秋这一走,竟与她爸妈成了永诀。

筱燕秋跟她姑坐班车去了县城,到时已经天黑,她被她姑领进了一个窄得只能骑自行车的石板巷子。走了好久,终于有一个门洞。她姑说:“到了。”里面有个院子,她姑领着她进了前边院子。所谓前后院子,就是一排平房。她姑带她走进一个拐角房。房间不大,摆了一张床,一个条桌,一把木椅,一个洗脸盆架子,一个灯泡把用报纸糊的顶棚和墙,照得昏黄昏黄的。她姑的床干干净净的,被子和枕头,都用白布苫着。她姑让筱燕秋洗了睡,筱燕秋洗完后,就上床缩成一团,睡在了床拐角。外面有水声、说话声,还有笛子声、胡琴声、唱戏声,再有夜蚊子的嗡嗡轰炸声。

筱燕秋不知是啥时候睡着的,反正早上是被唱戏声吵醒的。在山里,一大早,几乎都是被鸟和家禽的叫声吵起来的。除了放牛娃的吆牛声,偶尔也会有人喊几声山歌,哪里还能听到这么好的唱戏声呢?并且不是一个人唱,而是好几十个人在唱。有的在院子里唱,有的就在自己房里唱。还有乐器声,也都是单打独吹。筱燕秋看到这样的剧团清晨,感到好新鲜。她见她姑把房门大开着,一条腿蹬着门框的右下角,一条腿却高高跷在门框的左上方。两条腿像是撕开了翅膀的鹰一样,绷成一字状。筱燕秋知道,这叫压腿。剧团人腿都很软,她随她妈赶场子看戏时,就见他们随时随地、有事没事的,都能高高地端起一条腿来,脚尖随便就能够着鼻尖,并且一边够着,嘴里还一边在“咦咦啊啊”地喊嗓子。她姑也在喊,见她起来,“咪咪咪嘛嘛嘛”了几下,对她说道:“来,跟着我唱,都——,来——,米——,发——,索——,拉——,西——。”她姑要她一个音一个音地朝上唱,她跟着唱上去。“嗯,还不错,音域宽,还甜得很。”她姑赞道。姑的肯定,让她有了信心。她姑又给她教了些简单的形体动作,要她天天照这个练。筱燕秋照她姑教的练了几天,就开始考试了。

考试那天人特别多,她姑说有两百多人参加呢,让她不要怕,只管好好考就是了。考场分两摊,一摊在舞台上,考形体,一摊在后院,考声乐。筱燕秋被叫到号时,两腿直抖,她想着姑的话,要她大大方方、自自然然的。她想,无非是考不上,考不上还回去放牛。这样一想,腿不抖了,心也不乱跳了。她定了定神,就按考官要求,把她姑教的做了一遍。

考试结束。她一出来,她姑就说:“发挥得很好,就要这样。”

筱燕秋考上剧团了。一接到通知,筱燕秋说要回去一趟,她想爸妈了。她姑不让,说一应手续,已捎信让人办了,让她好好练功、练唱,说道:“你得笨鸟先飞,唱戏这行,没啥窍道,一要嗓子好,二要功夫硬,一辈子还是要靠业务吃饭。”

筱燕秋开始练功了,练功服是她姑给的,练功也是她姑教她。第一天,她姑就把她的腿一下扳得走不动路了。筱燕秋才满十一岁,在乡下,她什么样的苦没吃过,到剧团来,听说很苦,但没想到会这样苦。

为了把腿筋拔开,她姑让她面对一堵黑乎乎的墙坐着。然后把她两条腿顺着墙壁往开硬掰,说这叫“劈双叉”。本来把腿分得太开就痛,谁知她姑还要给她屁股后边放一把椅子。她姑就坐在椅子上,手里拿一根棍,这儿戳一下,那儿敲一下,像看犯人一样,监视着她劈。

筱燕秋每天练习着劈叉、倒立、打旋子、吊嗓子……日子一天天就这样过去了。

这期间,发生了一件大事。

有天晚上,该是睡觉的点了。筱燕秋看见她姑披散着头发,衣衫不整地从外面进来,进屋后不洗也不睡,一直就坐在床边发愣。筱燕秋从未见过她姑这个样子,在昏黄的灯光下,她见她姑眼神呆滞,神情恍惚,问她话,一声不吭。

她姑向来都是从头到脚收拾得利利索索,干干净净的,那两条粗黑的辫子,啥时候都梳得油光水滑的,说话做事更是干脆利落,今天这是怎么了?像换了个人?她姑临睡觉前说是要出去解手,平时都是快去快回的,今天出去了多长时间,筱燕秋也不知道,她感觉自己在朦胧中已睡了一小觉,方才是听到门推开的“吱呀”声才醒过来。筱燕秋看她姑长时间坐在床边不动,就伸手去拉,谁知她姑竟像触电一样猛地躲闪,还厉声喝道:“别碰我!”

这声音把筱燕秋给吓哭了,她姑也跟着哭了。但她姑还是什么都没说。自打这天后,她姑就像换了一个人,早上的晨功也不积极练了,每天不论做啥事都无精打采的,话也没了,有时还动不动就坐在某个地方发呆。

筱燕秋她姑的变化,整个剧团的人都看出来了。没过多久,她姑被打发到灶房帮忙去了。听团里人说,她姑已不配再唱戏了,能到灶房帮忙已算不错了。

在练功房看不到她姑的筱燕秋,总是心神不宁,一有空就溜到灶房去。在灶房里,她看到她姑在烧火,手和脸都熏得脏兮兮的。筱燕秋看着她姑,问她为啥来灶房?她姑不回答,只是让她回去好好练功。筱燕秋站着不动弹,她姑骂道:“你真要不想在剧团待了,也别给我丢人,赶紧回家去!”筱燕秋看着她姑,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她感觉那一刻她姑的眼神像锥子一样锋利,便赶紧回去继续练功。

有天,筱燕秋在练功房听到剧团的两个演员说她姑就是个破鞋,跟剧团团长藏在放布景道具的库房乱搞,被团长老婆发现了,团长老婆把她姑头发揪住一顿暴打,说着俩人哈哈大笑起来。筱燕秋一听气得血直往上涌,她冲到那俩人面前说她们瞎扯!造谣!她姑就不是那样的人!那俩人说,现在全团都知道你姑是个什么货色了,平时装得假正经,原来却是个烂货!说着又笑起来。筱燕秋当时就想冲上去撕破那两个人的嘴,可她们比她高出一头,她够不着,气得直哭,“你们怎么可以这么说我姑?!”

筱燕秋一想到那天晚上她姑披散着头发回来时的样子,也疑虑重重,要真是那样,就丢死人了!以后咋还在剧团待下去?在乡下时,她见过搞破鞋的人被挂着破鞋遭人耻笑的样子。不行,她要去问她姑。

筱燕秋跑到灶房里,就质问她姑,那些人说的是不是真的?她姑躲避着她,还是什么都不说。筱燕秋又气又急,她怒目圆睁,抓住她姑衣摆说道:“你不说,就说明别人说的都是真的!”筱燕秋的泪已涌出来了,她狠狠地朝她姑瞪了一眼道:“你真是丢人!”说完转身哭着往灶房外跑,这时她听到背后传来她姑清亮高亢的声音:“燕秋,不管别人说什么,你要相信,姑不是破鞋,是被人强暴!”筱燕秋顿时如五雷轰顶,她第一次听到“强暴”这个词,直感到全身僵直,她停下来转身看向她姑。这时,她才发现灶房里外已围上来不少人。她姑以异乎寻常的冷静语气面对着她说道:“要不是想到你还在剧团,我那天晚上就跟那个恶棍拼个鱼死网破了,那个人面兽心,靠检举揭发别人爬上团长位子的恶棍,竟然还散布谣言说是我勾引他!”说到这儿,她姑瞟向人群中团长的老婆,那个胖大婶从人群中突然窜出,嘴里还骂着极难听的脏话,上来就去扒她姑的衣服,她姑在反抗,但裤子还是被扒了下来,她姑跟疯了一样,忽地从灶台上抄起一把刀,向自己脖子抹去。等筱燕秋跟着大伙扑上去时,她姑已躺在了地上,地上流了好大一摊血,她姑还喃喃地说:“燕、秋,你、要、相、信、姑……”

筱燕秋登时吓晕了过去,再看见她姑时,姑身上盖了一条单子。剧团里有一个跟她姑年纪相仿的阿姨紧紧搂着她说:“孩子,别怕,别怕!”筱燕秋还是浑身发抖,她从未见过这么多的血,蒙在单子下的人是她姑,姑死了,姑再也不能教她练功了。筱燕秋霎时大声哭着喊道:“姑、姑……”,她不知道,她再也唤不回她姑了。

她姑走后,姑住的房间空了下来,筱燕秋被安排和许多人睡在一间屋里。筱燕秋想家,想爸妈,想离开剧团回家去。好多个晚上,她偷偷躲在被子里哭。那位好心的阿姨说她太小,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回家,让她等着,说是已托了人找她家人来剧团接她。可是好多天过去了,家里人一个都不见来,筱燕秋去问那位阿姨,她的爸妈怎么还不来?阿姨这才告诉她,从托的人那儿打听到,她的父母已于半年前在一次开山采石中发生意外,双双离世。

筱燕秋不相信这是真的,她不能没了姑,再连父母也没了!她身边一个亲人都没了,不就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筱燕秋还是想回家,她想回家看看,她怎么也不相信,爸妈丢下她也走了!晚上,她趁大家都睡了后,悄悄溜出房间,什么也没带就往外跑。她怕带上东西就没法走了,她只顾着跑出剧团,却连那条石板巷都没跑出去,就被人从身后拦腰抱住了。筱燕秋一看,有好几个人都围拢了她,那位阿姨抱住她说:“孩子,以后剧团就是你的家,我就是你的亲人。有我在,谁也不敢把你咋样。”那位阿姨就是后来做了她师傅的青衣李雪芬。

筱燕秋牵着李雪芬的手回剧团了。每天晚上她仍是躲在被子里哭,除了练功,她不跟任何人说话,她把自己封闭在了自己的世界里。见到她的人都叹息着说:“这女娃好可怜!”

筱燕秋待在剧团里的那些年,舞台上都是巾帼豪杰的天下。李雪芬演的都是阿庆嫂、柯湘、韩英、江姐这类女英雄角色。而筱燕秋好似天生就是一个古典怨妇,她的运眼、行腔、吐字、归音和甩动的水袖,都弥漫着一股先天的悲剧性,除了青山隐隐,就是此恨悠悠。说起来15岁那年,筱燕秋还在《红灯记》中客串过一次李铁梅的,她高举着红灯站立在李奶奶的身边,没有一点铮铮铁骨,没有一点“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的霹雳杀气,反倒秋风秋雨愁煞人了。气得当时的剧团团长冲着导演大骂,谁把这个狐狸精弄来了!?

但到了1979年,年方19岁的筱燕秋迎来了她的好运气——《奔月》第二次上马了。试妆的时候筱燕秋的第一声导板就赢来了全场肃静。重新回到剧团的老团长远远地打量着筱燕秋,嘟哝说:“这孩子,黄连投进了苦胆胎,命中就有两根青衣的水袖。” 老团长是做过科班的旧艺人,他的话一言九鼎。19岁的筱燕秋立马变成了A档嫦娥。B档不是别人,正是当红青衣李雪芬。

《奔月》是剧团身上的一块疤。其实剧本早在1958年就写成了,是上级领导作为一项政治任务交待给剧团的。他们打算在一年之后把《奔月》送到北京,献给共和国10周岁的生日。可是,公演之前一位将军看了内部演出,显得很不高兴。他说:“江山如此多娇,我们的女青年为什么要往月球上跑?”这句话把剧团领导的眼睛都说绿了。《奔月》当即下马。

《奔月》再次上马后,被筱燕秋一下子唱红了,和《奔月》一起蹿红的还有当代嫦娥筱燕秋。戏运带动人运,人运带动戏运。《奔月》公演以来,筱燕秋一直霸着舞台,作为B角的李雪芬一直没有机会上台。大伙儿也早都看出来了,闷声不响的筱燕秋有吃独食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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