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小姐死了,我怀里抱着的是她才一岁的儿子。
姑爷红着眼看看我怀里的孩子,颓然轻叹。
我偷眼看姑爷,说不出的心疼。
两年前,我哭着喊着要随小姐嫁到这府里。
就为了能天天看到姑爷,我第一眼就认定的良人。
01
“婉娘,你说我是个好丈夫吗?”
周承恩,死去小姐的男人,
此刻轻轻弹了弹床上并不存在灰,像是问我,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眼前的龙凤床,鸳鸯被都是小姐最喜欢的样式。
这本应该是两个人住的婚房,周承恩却没来住过几次。多数时候他都宿在书房里,从成亲那天开始一直这样。为此小姐偷偷哭过好几次。
我知道他不喜欢小姐。
当初小姐以死相逼,他才勉强答应这门娃娃亲。
自从与小姐成婚后,我就很少见他笑过。
今天若不是他一岁的儿子瑞麟突然开口叫了他一声阿爹,我才在他脸上又见到笑容。
那笑容和当年第一次见的时候一样好看。
“姑爷,是不是又有人来提亲了?”
我抱着孩子小心翼翼地问。
周承恩望着床上垂下的流苏,只轻轻点头,没说话。
自从小姐去了以后,提亲的媒婆差点就踩烂了周家的门槛。
鼎鼎大名的解元周承恩,年少有为,仪表堂堂,怎么能一直做个鳏夫呢。
新夫人进了门,那我的出路在哪里呢?
要不是小姐生下孩子就去了,这孩子意外的只在我怀里才能入睡,估计我早就被扫地出门了。
当初哭着喊着要当小姐的陪嫁丫头,不就是为了能时常看到他吗。
“姑爷准备迎娶哪家的小姐?”
我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周承恩低头不语,沉默片刻后,在瑞麟熟睡的小脸上轻轻摸了摸。
“当年在龙渊寺匀我三支香的姑娘。”
周承恩漫不经心地吐出这几个字。
我却如五雷轰顶一般。
龙渊寺。
三支香。
小姐。
我。
02
我是罪臣之女。
当年二两银子就被一户人家买了,给自己女儿当婢女。
从那天起,我就从曾经的官府小姐,变成了供人驱使的婢女。
还好小姐温婉可人,有她为伴,我才得以平安长大。
那天小姐带我去城外香火很旺的龙渊寺上香。我排了好久的队,磨破了嘴皮才拿到最后六支香。
想着小姐三支,我自己留三支,准备偷偷求个姻缘。
我举着香欢欢喜喜地回身往大殿跑,没承想把身后的人撞了个趔趄。
“姑娘,这香案上的香没有了。小可来一趟龙渊寺不容易,想为父母祈福,不知姑娘能不能匀我三支。”
眼前的人面容清秀,穿着件水蓝色滚着金线的外袍。
儒雅俊秀,就像那戏文里的仙人一般。
让人看一眼,心不由得怦怦跳。
“我好不容易才得的这香,凭什么给你。”
我红了脸,低头看看手里的六支香小声嘟囔。
“求姑娘成全。”
眼前人朝我深深一躬。
“婉娘,人家都说了是为父母祈福,就匀这位公子三支香吧。”
小姐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站在那人身后轻声说。
我傻愣愣地望着眼前俊俏的男人,应了一声。
那人起身对我浅浅而笑,一双好看的眼睛弯弯,如新月一般清亮。
“周承恩谢过二位姑娘。”
眼前人回身躬身答谢,起身时惊讶地看着小姐。脱口说道:
“好巧,原来是许家姑娘。”
我看见小姐羞红了脸。
周承恩?
那不就是小姐从小订下的娃娃亲吗!
我记着这前些年周公子曾随父母来过家里两次,和小姐还见过一面。
只是我没赶上。
我红着脸把手上的三支香递过去。
周承恩接过香,狡黠地朝我眨眨眼,嘴角微动。
“承恩谢过婉儿姑娘。”
顿时我的心跳得没了章法,慌忙跑到小姐身后。
“婢女婉娘无状,还请周家公子见谅。”
小姐把我拉到身后,强撑着胆子陪笑说道。
“好个俊俏伶俐丫头。”
我听见周承恩自言自语地念叨。他拿着香往大殿去了。
我扒着小姐的肩头,忍不住跟着他看。
才走了几步,周承恩忽地回头,朝我们这个方向拱手作揖,明媚一笑。
小姐羞得低头,
可我似乎看见那眼神是投在我的脸上。
那眼神我一直记在心里,怎么都忘不掉吧。
后来小姐和周承恩成婚那晚,作为陪嫁的婢女,我一个人坐在喜房门外上夜职守,随时准备伺候小姐和新姑爷。
门内一对新人洞房花烛,门外一个失魂落魄的丫头。
我恨周承恩,就是因为他要走了我求姻缘的三支香,才闹得我这般狼狈。
望着窗上一对红烛摇曳,而后慢慢熄灭,我咬着手帕,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
可谁成想,造化弄人,小姐自成亲后没有多久好时候就丢下个孩子撒手去了。
03
瑞麟周岁,周家热热闹闹的庆贺。
我把穿戴整齐的孩子小心地递到老夫人怀里。
老夫人接了孩子,赏了我个大白眼。
我知道老夫人不喜欢我,从跟着小姐嫁过来第一天就不喜欢。
她说亲家糊涂,怎么找个比小姐还标致的丫头当陪嫁。
“我说婉娘,你家小姐己经去了有些时候,瑞麟如今大了,不用你再照顾。我给你安排了桩亲事,也算是对得起你死去的小姐。〞
坐在边上的周承恩手里酒撒了一身。
“母亲您也太操心了,怎么连一个丫头的该不该嫁娶都要管。”
他冷笑一声,把酒杯咣当一下扔到了桌上,接过老夫人怀里的孩子。
我见周承恩一向都是谦卑有礼,对老爷夫人毕恭毕敬。
这么明晃晃地顶撞老夫人还是第一次。
“我自然是想不能让瑞麟作个没娘疼的孩子。”
老夫人被抢白的脸上变颜变色,顾着脸面没有发作,只是狠狠瞪了儿子一眼。
周承恩搂着孩子,满脸笑意地在瑞麟的小脸儿上轻啄了一下。
“瑞麟怎么没娘疼,我看婉娘给瑞麟做娘就挺好。”
周承恩说完戏谑地朝我一笑,
“婉娘,你乐意给瑞麟当娘不?”
“姑爷说笑了。”
我涨红着脸,慌忙跪倒在地,尽力屏住砰砰的心跳,险险失态。
自从龙渊寺一见,我无数次的想过能与周承恩共渡百年。
若不是爹爹突然被革职流放,若我还是侯门小姐......
我不敢往下想。
老夫人已经被气得摔了筷子。
周承恩装作没看见,一手抱着瑞麟,一手把我从地上扯起来,头都没回地朝后院走。
瑞麟被突然的变故吓得哇哇大哭。
我被轴承恩拉扯着,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
周承恩忽地回头,眼神犀利地看我,他脸上已经没了笑容。
我被他看得浑身一哆嗦。
“婉娘,刚才我没胡说,我就是想让你给瑞麟当娘。”
啊?
我脑子里已经一团浆糊,喘着粗气,不知道该说什么。
周承恩见我不说话,自己叹了口气说:“唉,你年轻貌美,肯定会嫌弃我是个鳏夫,还有个孩子。”
自己念叨完,把瑞麟塞到我怀里,垂头丧气地回书房了。
我跟在后面,特别想说,我不嫌弃,我不嫌弃。
04
自从瑞麟周岁生辰宴后,我好几天没见到周承恩。
听说老爷勒令他搬去府外的田庄上读书,美其名曰田庄上安静,可我觉得老爷夫人是怕儿子果真对一个陪嫁侍女动真心。
春帷在即,老爷夫人都盼着儿子能金榜题名,换一换家族里日渐低落的官运。
虽然被周承恩那么一闹,老夫人没再提给我安排亲事,可又说厨房缺人手,把我打发到厨房去干活,不准到后院去看瑞麟。
孩子看不见我,一直哭闹,没多久就生了场大病,还险险要了命。
我听说后急得一下嘴上起了燎泡。
顾不得老夫人的命令,偷偷跑回去看孩子。
小姐临终前嘱咐我替她要照看好孩子,瑞麟是小姐的命,也是我的命,自然也是周承恩的命。
瑞麟见了我,便粘在我身上,一刻也不撒手。
两三天我没怎么合眼,煎汤熬药,衣不解带,孩子的高热总算是退了。
老夫人见孙子病转好,又板起脸说等孩子病好了,我还是回厨房去干活。
我没有办法,只硬着头皮答应。
晚上,我哄着瑞麟吃下最后一剂药,才感觉自己浑身像要散架一般疼。
迷迷糊糊地搂着孩子睡下。
朦胧中感觉身上暖暖的,像是被人拥进怀里紧紧抱着,那感觉好像小时候母亲哄我睡觉的时候。
自从十二岁被卖,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被人这么抱在怀里了。
我轻轻挪动身子。
似乎听见耳边有人轻声念叨:“婉儿,辛苦你了。”
婉儿,在家的时候爹娘和哥哥才这么叫我,后来被卖到小姐家,小姐叫我婉娘。
“阿娘,婉儿想你。”我闭着眼,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
“阿娘。”
我一下惊醒了。
怀里的瑞麟正搂着我脖子,咧嘴笑着脆生生朝我不停地叫:
“阿娘,阿娘。”
同时身后传出一声轻笑。
“叫得好,瑞麟叫得好。”
屋里只点着一只蜡烛,烛影昏黄。
我猛回头,朦胧中正对上周承恩满是笑意的眼睛。
他躺在我身后,一手支着头,一手揽着我和瑞麟。
“姑爷,你怎么在这儿?”我吓得慌忙要起身,却被他用力按住。满是疼惜地替我掖了掖被子,
“你半夜发热,才出了一身汗,老实躺着,估计明天能好些。”
我顿时血往上涌,浑身燥热,身子僵硬地躺了回去。
而后怯生生地问:
“姑爷你,你怎么回来了?”
“我怕再不回来就不到你和儿子了。”
周承恩说得很轻松,可我听得心里却如擂鼓一般。
正是尴尬的时候,瑞麟又钻到我怀里腻歪,嘴里阿娘阿娘地叫不停。
“瑞麟,阿娘可是不能乱叫的。”
我慌忙点着瑞麟的鼻子小声说。
周承恩手臂用力,把我和孩子紧紧地揽进怀里。我听见他轻声痴语,
“婉娘,我们三个一直这样好不好?”
我闭着眼睛假装没听见。
屋里最后这只蜡烛也燃尽了,黑暗中只听见自己心跳。
身边一大一小两个男人睡得正香。
我暗暗叹了口气,
这不就是小姐梦想的样子吗?
这一夜,我觉得自己像个窃贼,偷了小姐的好日子。
05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天光大亮,我摸了一把身边,一个人都不在。
“瑞麟!”我一骨碌爬起来,来不及穿鞋就奔到屋外。
院子里周承恩正靠在椅子上,看着奶娘哄瑞麟玩。
他穿着件家常的衣服,懒懒地眯着眼睛,漆黑的头发松松的揽在脑后。
我呆呆地看了一会儿,若是真如他昨晚说得,“我们三个一直这样”。
我无数次的梦想过,他不是周解元,我也不是陪嫁婢女,只是龙渊寺初识模样那该多好。
捻了捻身上的衣服,似乎还有他的味道。
难道昨夜真的不是梦!
瑞麟看见我站在廊檐下,张着两只小手,口里叫着阿娘阿娘,就要扑过来。
奶娘抱起孩子朝我笑着说:“小公子还是婉娘姑娘照看得好,这不但病好了,还学会叫娘了。”
周承恩乐颠颠地拍着手笑:“我家瑞麟这阿娘喊得可真好听,是不是婉娘?”
我看看奶娘,看看他,恨不得用手里的帕子把他嘴堵上。
我刚想去抱瑞麟,没想到周承恩几步过来,似是无奈地摇着头,而后一下把我横抱在怀里,迈腿朝屋里走。
吓得我红着脸使劲儿想挣脱。
“这么大人了不知道要穿鞋吗,这叫我怎么把瑞麟托付给你?”说完才把我放到窗边的椅子上。
说完他拾起我的手用力握在掌心里,长长出了一口气,幽幽地说:
“等我春帷回来,不管结果如何,也都算是了却父亲母亲的心愿。我再去求母亲,允三媒六聘迎娶姑娘进门。”
我抬眼看,他的耳根红红的。
“我已经辜负了一位姑娘,自知罪不可赎,所以不想再辜负你。”他低头轻轻抚弄着我的手指,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幸福来得太突然,我有些不知所措。
“可我只是个......”
周承恩一下捂住我的嘴,示意我不要再往下说。
06
我在心里暗想,难道他看出了我的心思。
虽然我日日跟在小姐身边,可这两三年他来这院子的时候屈指可数,所以也难得见上一面。
每次他来都板着脸,我看着小姐在边上曲意迎合,小心伺候。都说千金难买美人一笑,这些年小姐为了周承恩早已放下了矜持和身段,她跟我学弹琴,学煲汤,学做糕。
纵是如此,也难得他一笑。
暗地里小姐时常惆怅,抱怨爹娘没把她生得像我一样娇美,感叹周承恩看他的眼神还不如看我时候温柔。
我生怕小姐看穿我的小心思,吓得我假说突然用不得胭脂水粉,扔了妆奁里的仅有的几盒胭脂,只能每日素面朝天。
谁想到中秋家宴的时候,周承恩借着多喝了几杯酒,对几位家族兄弟炫耀自己岳丈府上风水好,连陪嫁婢女都如清水芙蓉一般娇美脱俗,更是心血来潮地吵着要听我弹琴。
老夫人想拦都拦不住,只能狠狠地瞪我几眼。
我的琴艺还是小时候在家母亲逼着学的,没想到后来成了我寄人篱下日子里唯一安慰。
我用一年的工钱勉强买了一张琴。想念爹娘的时候就拿出来弹几曲。
后来小姐喜欢听,还找了很多琴谱叫我学,然后弹给她听。我这琴艺才一直没有荒废掉。
家宴后,我和小姐扶着醉酒的周承恩回到后院。
他端着小姐煮的醒酒茶,笑吟吟地说想听《牵丝劫》,《觅知音》。
这两首小姐都给他弹过,可他只听了个开头就黑着脸,告诉小姐以后做好针凿女红就行,不要在弄这些没用的东西,说完头都没回的就走了。
所以我一直认为周承恩肯定不喜欢听琴。
战战兢兢弹了两曲,偷眼看周承恩。
只见烛影里的他,手支着头,眼神迷离,定定地看过来。
那眼神摄人心魄,看得我心神慌乱,差点弹错曲谱。
一曲接着一曲,直到月上东山,他似乎还意犹未尽。
那晚,周承恩难得留宿在喜房里。
没多久,小姐就有了身孕,后来生下了瑞麟。
从那晚以后,周承恩一直都睡在书房,我也再没摸过琴。
07
瑞麟病好了没两天,周承恩就赴京赶考了。
老夫人虽然没有再赶我去厨房干粗活,可人前人后的时常揶揄我仰仗着家里一大一小两个男人都离不开我,才敢这么恃宠而骄。
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能给周承恩当个妾就不错了,这周家儿媳妇的位置想都不要想。
老夫人说话那口气,仿佛从我身上剜下块肉才解恨似的。
我听完只是苦笑一下,并未太在意。
对于周家儿媳妇的位置我从来没有觊觎过。
从侯门深宅里的娇贵小姐沦落为供人驱策的奴婢,这些年我早已看清了人世间的世态炎凉。
本以为这辈子我会如野草般自生自灭,可老天让我遇到了周承恩,让我早已如死灰的心又悄悄燃起热火。
老夫人看我总是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气得牙根痒。
后来听奶娘悄悄说,我生病的那天,一向孝顺的少爷和老夫人大吵了一次,更是不知少爷说了什么,气得老夫人差点动用了家法。
周承恩那样温润的一个人竟然一而再,再而三的忤逆老夫人,想必是心里已经有了确实的打算。
虽然我和他,天上地下的差距,可也许,也许......
想想周承恩那天对我说的话,心里竟然有些莫名的期待。
月圆,月缺。
瑞麟已经学会了走路,会自己拿着汤匙喝汤。
我掰着手指头,算着他回来的日子。
就这么苦熬着,直到府门外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头甲第三名,探花郎周承恩。”
报喜先生的道贺声盖过了锣鼓点儿。
老爷夫人笑得没了眉眼,好像已经看到日后烈火烹油般的好日子,忙着打赏来贺喜的人。
我抱着瑞麟躲在门后长长出了一口气,瑞麟看我双眼湿润,用小手替我把眼泪轻轻擦了擦。
“瑞麟,我做你阿娘好不好?”我点着瑞麟的鼻子悄声问。
瑞麟笑着搂住我,使劲儿点着头。
他笑起来的样子越来越像周承恩。
老爷夫人忙着打扫庭院,候着周承恩回家商量发喜帖宴请族人。
我打心眼儿里替周承恩高兴,这么多年的辛苦没有白费,可又为自己的未来担心。
探花郎,前夫人的侍女。
我俩之间隔着的山又多了几座。
看看怀里酣睡的瑞麟一天天长大,留在周承恩身边的理由似乎越来越少了。
想想老夫人厌弃的眼神,我暗自苦笑。
也许这就是我的命吧。
我翻出所有的积蓄,悄悄托人去买了街上最好胭脂店的水粉胭脂。
既然时日无多,那就过好眼前的日子。
周承恩回家那天,我从头到脚精心收拾了一下,抱着瑞麟去正厅迎他。
左盼右盼,终于见他进了门。
老夫人喜笑颜开地迎上去,没想到周承恩却阴沉着脸没理老夫人,径直朝我过来。
接过我怀里的孩子问道:“婉娘,你可是礼州人?当年是不是你家老爷从人贩子手里买了你,才到的维州?”
我懵懂地点点头。
“儿子啊,你才到家,理她作甚?”老夫人追着过来,牵着周晨恩的衣袖,就往屋里走。
我木讷地跟着也往屋里走。
屋里挤叉叉地坐满了道贺的人。瑞麟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高兴地拍着小手跟着乐。
阖府上下都在乱哄哄地庆贺,没人注意衙门里的师爷恭敬地引着一人进了门。
“周老爷,府上可有位名叫婉娘的姑娘。”师爷尖着嗓子高喊了一声。
惊得屋里一下安静了不少。
我越过师爷的肩膀看过去,心里一惊。
哥哥!
我使劲儿揉揉眼睛,盯着仔细又看了看。
师爷身后的可不就是哥哥。
“大哥,我是婉儿。”我扒开身边人奔了过去,一头扑进哥哥怀里。
“果真是你,婉儿?”
哥哥捧着我脸高兴的左右端详。我欣喜地抹一把泪,猛点着头。哥哥抬起袖子替你擦掉眼泪,然后拉起我就准备往外走。
周承恩在门口拦住了哥哥,躬身施礼后说:“叶大人,不能这么就从我家里把人带走吧。”
哥哥不屑地回了一句:“周探花还好意思说这话,要不是您府上的老大人当年诬告家父贪赃,我和父亲被革职发配边关,婉儿也不至于沦落成供人驱策的婢女。”
包括周承恩在内的屋里人都是一惊。
“下官当年也是迫不得已啊。”老夫人搀着老爷连滚带爬地要拦住哥哥。
哥哥满脸怒气地扫了一眼,拉着我头都没回地往外走。
我蒙头蒙脑地跟着哥哥上了门口的马车,去往他住的官家驿站。
路上听哥哥说我才知道,当年的案子终于了结,他和父亲刚被官复原职。
他们四处打听我的下落,几经波折终于找到当年的人贩子,才知道我跟着许家小姐嫁到了这里。
08
晚上我听着哥哥找我的经历,哭了好几场。
才收拾完准备睡下,就听驿站外吵吵闹闹的声音。
我推窗向外看,
周晨恩正带着仆人站在大门外和哥哥说话。
我赶忙下楼去开了门。
周承恩见我,脸上似乎一喜,回身把仆人身上的包袱恭恭敬敬递过来。
“这是婉儿姑娘平时用的东西,我怕她用不惯这里的,就送过来。”
“瑞麟可还好?”
我顾不得接包袱,赶忙问。
“探花郎,以后我们两家井水不犯河水,你休要再纠缠婉儿。”
没等周承恩说话,哥哥抬手就打掉了他手里的包袱。
周承恩看着散落在地上的包袱,凄然一叹,背过身子说道:“我满心欢喜地以为考取三甲,就能有迎娶姑娘的希望,没想到又生出这样的变故。”
“周公子大可不必做这惺惺之态,现在你我两家的恩怨,休想迎娶婉儿。要不然让你这新任的官职保不住。”哥哥气哼哼地说完,砰的一下关了门。
“哥哥!”
我满是埋怨地瞪了哥哥一眼,甩开他的手。
“瑞麟是许家小姐的儿子,许小姐当年待我如亲姐妹,她的儿子我怎么能不管。”
“缺了你,周家照样能把那孩子养大。”
哥哥丢下一句不咸不淡的话,甩手径直进了屋。
他这话一下戳进我心里。
是啊,瑞麟缺了我顶多哭闹几日,那周承恩呢?
我们俩之间除了瑞麟,还有什么?
我在风里愣了半天才戚戚然地回了房里。
一晚无眠,一直睁着眼睛到天亮。
第二天父亲的官船到了渡口,接我和哥哥回礼州。
去往渡口的路上,我扒着马车的窗户使劲儿往外看。
这里我除了认识周承恩再没别人熟识,想道别似乎都没有合适的人。
远远地望见渡口边迎风矗立着一人,怀里还抱着孩子。两眼正死死地盯着那停在码头上的官船。
那孩子眼尖,看见我挥舞着小手,口里阿娘阿娘不停叫着。
“这里风大,你带他来作甚?”我几步跑过去,摸了摸瑞麟的小手,掩饰我的慌张。
“你还记着说过咱们三个能一直这样该多好的话吗?”
我垂着眼,小声儿问他。
“叶姑娘,虽然今时不同往日,可我对你从来没变过。”
我见他双拳紧握,额头青筋暴起,满满都是汗珠。
哥哥敲着船板催我上船。
“那你愿意放下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官运吗?
我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袖。
“有何不可!”周承恩眼神坚定。
他说得坚定,可我俩心里都知道,这一别想再见有多难。
“三年后的今日,我在龙渊寺等你。”
他从我怀里把瑞麟接过去,笃定言道:
“婉儿,此生周承恩非姑娘不娶。”
我望望他,眼里涌起泪水。
哥哥又在敲船板,吓得瑞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狠狠心,转身上了船。
风鼓船帆,官船离岸逆流而上。
我隐隐听见瑞麟哭得撕心裂肺。
码头上周承恩的影子越来越模糊,江风吹得我眼睛生疼。
09
与周承恩分别转眼就过了半年有余,眼看就到了我的生辰之日。
父亲和哥哥看我每日闷闷不乐,想着让我高兴高兴,就生辰那天又是请戏班子,又是大宴宾客。家里乱哄哄地热闹了一天。
贺礼堆了半个屋子,我坐在屋角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心里暗自苦笑。
送礼的这些人都是看着父亲和哥哥的权势而来,
这一堆东西有哪一件是为我而来。
哥哥见我发愣,笑着从一件礼盒中拿出一对白玉手镯,递到我眼前:
“这对手镯甚是好看,配得上妹妹的好容貌。”
我接过手镯在手上比了比,确实是好看的东西,然后小心地放回盒子里。
从粗布旧衣,一下换成绫罗织锦在身,可都不是我想要的。
哥哥无奈地摇摇头,从怀里拿出个锦缎包裹的盒子。
“婉儿,我猜这应该是你想要的东西。只是你要想好怎么过父亲一关。依父亲的性子,就凭当年诬告一事,断不会看着仇家人飞黄腾达的。”说完把东西丢在我怀里,悻悻然出了门。
盒子里是一本曲谱,还有三支燃过一半的香。
我抱着曲谱点燃那三支香,熟悉的味道充满整个屋子。
是龙渊寺的香。
朝着龙渊寺的方向我忍不住哭了。
往后的第二年,第三年生辰我都会收到同样锦缎包裹的盒子,同样都会有一本曲谱和三支燃过一半的香。
哥哥说周承恩年少博学,很得皇上赏识,已经破格加官进爵。身边有多少人都想把自己女儿嫁与周家作媳妇。
仕途通坦,自然也招旁人嫉妒,这其中自然包括父亲在内。
我听说父亲在联合几位老臣准备用个莫须有的罪名弹劾周承恩。
吓得跪地恳求父亲看在周承恩与我和许家小姐的渊源上放过他。
父亲冷笑一声,把我从地上拉起来。
“女儿,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两年你与那周承恩暗通款曲。你想嫁与他,除非周承恩肯放下这大好仕途,要不然想都不要想。”
“十年苦读才换来这探花郎,怎么让他放下。”我哭着对父亲说。
“如果这都放不下,那你也不必嫁给他。”
听完我跌坐在地上。
周承恩如今前途光明,还能记得三年之约吗?
10
眼看着三年之约时期快到,我偷偷跟着哥哥去维州办事的官船顺江而下,到了维州。
龙渊寺在维州附近,香火依旧很旺。
因为路上耽搁,我到的时候已近中午。香案上供人拿取的香已经空了,看来想求香只能是明天。
隔壁院子里香烟袅袅,人声嘈杂。
一切还都是当年的样子,想起许家小姐,我叹了口气。
原来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小姐是要求佛许愿吗?这龙渊寺的香难得,如果着急,我这里还有三支香可以匀给你。”
我正站在原地发愣,没注意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人。
一身水蓝色滚着金线的外袍,眉目如画,猛看还似当年的模样。
我浅浅一笑,接过他递过来的三支香。
“瑞麟可还好?”
三年未见,他眉目间竟然多了幽怨,鬓角边添了风霜。
他笑着假装轻叹:
“对着那画像天天吵着要阿娘。我应他,今天就带阿娘回家,这会儿应该是下了学已经在门口等了。”
“是哪家的姑娘?”我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笑着问。
周承恩指指我手里的三支香。
“哪家的傻姑娘愿意嫁我这山野村夫,自然是这香的主人,当年我要了她的香,耽误她的好姻缘,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弥补上。”
“你的大好前程呢?都不要了吗?”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我忍不住捂着嘴问。
“此生有幸,得卿足以。”他微微一笑,替我擦了脸上的泪水。
说完他拉着我朝大殿的方向走,神佛面前我俩双双拜下。
愿往后余生,朝朝暮暮长相见,暮暮朝朝都是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