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五日清晨,我骑着电动车载阿黄从大岚镇赶往四明湖渔场。六十多公里的山路上,它全程蜷在脚踏板的帆布袋里,先是团成金黄的毛线球,后来许是腿麻了,改换成贵妃侧卧的姿势。每当我停在村口小卖部买水,老板娘总探着脖子往我脚下瞅:"哎呦这狗子真会享福,跟坐轿子似的。"我握着矿泉水瓶笑而不语,任她举着手机绕车三圈拍照。
说来也怪,平日里在村里横着走的"黄大将军",刚进渔场铁门就怂成蒲公英。让它威风扫地的既非藏獒也不是德牧,竟是只独眼的玳瑁猫。那猫不过两个巴掌大,尾巴还秃了半截,偏生蹲在鱼池围堰上睥睨众生。阿黄夹着尾巴往我腿后钻的模样,倒像是被老虎盯上的兔子。
多亏随身带的鳕鱼条,我和"独眼龙王"达成临时协议。老渔民叼着烟斗直乐:"这猫祖宗守渔场五年,吓退的偷鱼贼比监控器都多。"说话间,阿黄正蹑手蹑脚蹭到晾鱼架下,鼻尖刚沾上咸腥味,空中突然掠过道闪电——独眼猫的利爪在狗鼻子前两寸急刹,炸开的毛刺在阳光下宛如荆棘王冠。
老周头再三叮嘱,绝不能让狗靠近育苗池。那些刚投放的银鲳鱼苗比米粒还小,若被狗爪子搅了水,整池鱼都可能翻肚。可阿黄哪懂这些门道?在村里见着水坑都要扑腾的主儿,此刻盯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尾巴早摇成了螺旋桨。
悲剧发生在午后三点。趁着独眼猫打盹,这傻狗溜到浅水区试探狗刨。当它叼起片漂落的鱼鳞时,水面突然炸开银浪——成百上千的鱼苗发起自杀式冲锋,雨点般撞向狗脸。阿黄惨嚎着窜上岸时,胡须上还挂着两条宁死不屈的小银鲳。
老周头说渔场的黑狗从不敢近水,反倒是白狗常被鱼群误认作天敌,"鱼眼睛看东西是黑白的,颜色越浅越招恨"。我抱着湿漉漉的傻狗苦笑:早该让它明白自己不是"捕鱼达人",省得天天对着我养在浴缸里的小金鱼流哈喇子。此刻它缩在工具房里抖水的样子,倒真像朵被暴雨打蔫的向日葵。
下午三点刚过,老周头和李婶子开始用麻绳加固泡沫箱。约好的冷链车司机拍胸脯保证四点前到位,结果电话打到第六通,天擦黑了才瞧见车头灯晃进渔场。
四明湖的渔民向来有搭把手的讲究,谁家出货量大,左邻右舍都会来帮着装箱。几位来帮忙的老伙计早蹲在码头抽完半包烟——活鱼装箱最忌拖到傍晚,氧气消耗快了容易翻肚。
装车前,李婶子拎来半桶碎冰块,在每只泡沫箱夹层细细铺上层霜白,好给鱼群降温镇静。裹着橡胶的防滑跳板架在船舷,汉子们传的传,扛的扛,码的码,记的记。夕阳还没沉进湖面,三百箱银鲳连带七零八碎的增氧设备,已然稳稳当当码进了冷藏厢。车厢最里侧特意留出的透气角落,蜷着我的阿黄。
按跑船人的老规矩,长途运狗得提前半天断食。当我给套上牵引绳的阿黄推进车厢时,分明触到它肚皮传来的阵阵战栗。怪不得它惶恐,这土生土长的山狗从未见过这等阵仗,眼前是冒着寒气的铁皮棺材,鼻端是浓烈的海腥味,身下是随车身不断震颤的冰渣子,哪样都超出它的认知。临出发前,我偷偷藏了两条小鱼干在裤兜,盘算着到地儿给它垫垫肚子。帮忙抬箱的老渔民直摇头:"白费这个劲,晕车的狗见了吃食更反胃。我家以前那条狼青,每回跟船就像去了半条命,三天都蔫头耷脑的。"
冷链车在星子初现时驶出渔场,我、老周头和李婶子挤在副驾驶位。车轮碾过坑洼的乡道,每次剧烈晃动都让我攥紧拳头。叠成小山的泡沫箱会不会崩塌?阿黄会不会被滑落的冰碴埋住?
在杭甬高速余姚服务区,我借口解手溜到车尾。透过冷藏厢的透气孔张望,隐约看见几箱活鱼歪斜着叠罗汉。轻轻叩响铁皮门,里头立即传出爪子挠金属的刺啦声。悬着的心总算落回肚里。
货车驶出杭州湾跨海大桥收费站时,穿反光背心的检疫员绕着车厢拍了足足十分钟。水产鲜活货品走绿色通道免过路费,但得留足影像资料。司机嚼着槟榔嗤笑:"这乌漆嘛黑的天,活鱼又不会跳出来咬人。要是大中午的,他们举着相机的手都得抖成筛子!"听司机浓重的舟山口音,怕是常年在渔码头拉货的老油子。
凌晨三点,冷链车拐进舟山跨海大桥。老周头的老年机突然炸响——原本谈妥的卸货码头临时变卦,说是和本地渔帮的作业区重叠了。没法子!货车熄火在应急车道,等水产市场的老主顾帮忙联系新泊位。
我摸黑溜下车,贴着冷藏厢缝隙连吹三声口哨。这回连爪子挠铁皮的声音都没了,冷汗顺着脊梁往下淌。李婶子拍我后背:"慌啥?渔家狗哪个不是浪里滚大的命?"
约莫半支烟功夫,两束远光灯刺破海雾。小轿车引着冷链车往保税区方向挪,天边刚泛起蟹壳青,依稀瞧见防波堤外浮球连绵如星。七绕八拐穿过集装箱森林,眼前豁然现出片银亮亮的滩涂。我当是晒盐场,司机说是蛏子养殖基地,语气里透着自豪:"舟山蛏子肥得能滴油,沪上高档酒楼提前半年订货哩。"
暗想四明湖主打银鲳,东海滩专产贝类。晌午还在湖鲜集散地,半夜竟闯进海鲜大本营。难怪装车时那个缺门牙的老渔汉冲我挤眼:"跟船可有意思嘞,小伙子跟完这趟航次,当心不想回山窝窝哟!"
晨雾将散时,渔船泊进金塘岛锚地。
在仅容三轮车通过的栈桥口,领路车终于熄火,冷链车根本转不过舵。老周头夫妇跟着鱼贩子深一脚浅一脚探路——要命,滩涂管理员死活不让卸货。鱼贩子搓着下巴琢磨半晌,忽然掏出手机叽里呱啦飙方言,末了巴掌一拍:"去!往六横岛西头的公共码头,那边归渔业协会管,我给王会长打过招呼了。"
轮机重新轰鸣,导航显示定位是舟山市普陀区虾峙门国际航道。李婶子催我先牵狗。冷藏厢门哗啦拉开,只见倾塌的泡沫箱山,不见阿黄踪影。
"作孽!这憨货该不会冻成冰棍了?"李婶子举着强光手电往缝隙里照。
我扑进零下十八度的寒气乱摸,突然攥住条硬邦邦的狗尾巴。哆嗦着给狗辩解:"阿黄没结冰,是融化的冰水把毛冻成铠甲了。"
众人喊着号子卸货,临时雇的帮工们蚂蚁搬家似的传递泡沫箱。待三百箱银鲳在冷库码成城墙,防波堤外突然传来汽笛长鸣。老周头眯眼望天:"货轮都出港了,少说五点半了。"我瞄手机:五点三刻。
我们仨借着冷链车大灯惨白的光,手忙脚乱组装充氧泵,铺设防水布。最后一根气管接妥时,朝霞正把浪尖染成金红。潮水退去的滩涂上,阿黄抖落满身冰碴子,冲着第一网出海的渔船狂吠,尾巴在熹微晨光里甩出串串水珍珠。
我们的防水棚靠六根镀锌管和两面渔网撑起骨架,顶棚铺着修补过三次的蓝白条纹帆布,东西两侧各留了半米宽的通风口。若是把棚子搭在背风的礁石凹处,再压上几筐牡蛎壳,任谁打远处看都当是正经渔寮。老周头叼着卷烟比划,说通风口不光能散鱼腥味,更是"瞭望哨"。半夜涨潮时若听见异响,掀开帆布一角就能观察码头动静。可惜理想总拗不过现实,眼下这处废弃船坞遍地碎贝壳,地面歪斜得像醉汉的脊梁,按老规矩坐北朝南搭棚子,怕是扛不住台风季的咸腥海风。最后两顶棚子都扭着身子朝西,活像被浪拍歪的寄居蟹。
我的棚子略窄,三米见方的空间塞着张折叠行军床、五摞修补渔网的梭子,还有阿黄专属的破救生圈。原本从家里带了防水收纳箱,可海边湿气重得能拧出水,衣物装在箱里反倒闷出霉斑。如今床底三个塑料筐,一个堆着沾满盐晶的工装裤,一个存着虾干和压缩饼干,还有个专门收纳被海浪打湿的劳保手套。阿黄拴在生锈的锚桩旁,它的领地涵盖三米长的防波堤,既能蜷在棚檐下打盹,又能蹿到礁石上撵海鸟,倒也不枉"看船犬"的名号。
李婶子家的棚子宽敞些,五米纵深里愣是隔出睡觉、煮饭、补网、理货四个区。掀开油渍斑斑的门帘,左手边是用废轮胎垒的床铺,床脚压着给蓄电池充电的太阳能板。右手边依次摆着修补渔网的木架、腌咸菜的陶缸。往里走是用报废船舵改的圆桌,桌腿是焊死的铁锚,开饭时摆得下三菜一汤,收掉碗筷又能当剖鱼的砧板。最里侧挂着挡风的塑料布,布后藏着个烧柴油的炉子,炉边铁皮桶里存着淡水和应急药品。
我绕着新据点转了三圈,越看越欢喜:这地界虽荒凉,胜在背风靠海,水泥地裂成了龟背纹,最妙的是百步开外竟有个接雨水的蓄水池。小跑过去探头张望,虽说漂着死鱼和泡沫板,总强过拿矿泉水瓶接雨水擦身。海岛的正午晒得人脱皮,可到了后半夜,海风能顺着脚底板钻进骨头缝。
此刻阿黄正蜷在救生圈里打摆子。它右前爪缠着的止血绷带,早被浪花泡成了海带结。该说这傻狗时运不济,今日渔船带回的黄花鱼群不知怎的格外暴躁,码头上空飞窜的鱼鳞堪比暴风雪。阿黄沾着鱼血的鼻头,不出所料成了海鸥们的活靶子。它脑门上挨了好几记俯冲轰炸,如今见着白影就哆嗦成震动模式。清晨出港时还是威风凛凛的"赶海王",不过半日航程,已然沦落为战战兢兢的"秃毛鹌鹑"!潮水漫过防波堤的当口,这怂包竟试图钻进行军床底下,愣是把朝南的塑料布窗顶出个狗头形状的窟窿,夜风灌进来时,那撮支棱着的耳朵毛活像被雷劈过的扫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