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1937年9月24号,是每一个保定人都不应该忘记的日子,保定城和保定人的命运在这天转了一个弯。城还是那座城,人却不再是那群人了。有的奋死抵抗,有的苟且偷安,还有的为虎作伥。在国仇家难面前,在生死一线之间,人们心底最深处的善与恶、美与丑、懦弱与血性展现的淋漓尽致,绘就了一幅战火中的众生相。
这一天,保定沦陷了。
保定城里的人们纷纷逃到了乡下,他们带来了各种各样关于日本人的恐怖消息。
老姥姥让伙计们把院墙加厚、加高,又托人花大价钱从城里买了几杆土枪。每天派一个伙计出去打探消息,其他人在家日夜轮流放哨值班。
10月过去了,日本人没有来;11月过去了,日本人也没有来。冬天走了,春天来了,就在人们逐渐懈怠了的时候,日本人进村了。
面对着沉默的乡亲,日本人摆出一副伪善的面孔,开始兜售他们所谓的“共存共荣”,兜售的结果是选出了一个维持会长——邢家老爷子。
自从姥姥的父亲去世以后,邢老爷子和姥姥家虽然鸡犬相闻,但是几乎不走动了,甚至姥姥的父亲去世的时候,邢老爷子都借故未到。
姥姥家是大户,每次劝捐交粮都首当其冲。鬼子来要钱要粮,邢老爷子总是第一个把日本人领到姥姥家。几次之后,姥姥家的厨房里,装花生油的大缸见了底,粮食囤也只剩了个空壳。
商号的生意越来越难做了,时不时就有鬼子冲进来,把柜台上的商品洗劫一空,伙计稍有反抗,鬼子举起枪托就没头没脑的砸过去。除了鬼子,汉奸也经常进来敲诈勒索。看着天天赔钱的生意,无可奈何的老姥姥咬咬牙,关了商号,遣散了伙计。
半夜,姥姥家门窗紧闭,姥姥举着灯,老姥姥拿着铁锨,在堂屋原来放迎门桌的位置费力地挖着,姥姥举灯的手都要酸了的时候,坑终于挖好了。老姥姥从里屋拿出一包东西,小心翼翼的打开,口袋里的金银在灯光下闪着夺目的光泽。老姥姥一个个抚摸着它们,轻轻叹口气,将口袋放进坑里,填上土,踩实,母女俩又吃力地将迎门桌抬回原处。
没过几天,邢老爷子又领着两个鬼子来姥姥家劝捐了。“邢叔,我家的商号关了张,我们孤儿寡母的,家里只有出的,没有进的。每次给皇军交钱纳粮,我家又是交得最多的,你看看我家哪里还有钱和粮食?”姥姥坐在堂屋迎门桌旁的太师椅上,目光灼灼地看着邢家老爷子。邢老爷子嘿嘿冷笑:“你这话骗得了皇军,骗得了我吗?你家这些年生意有多好,家底有多厚,我还不清楚?我劝你最好乖乖的交出来,不然惹恼了皇军,吃不了兜着走。”“有我自然就交了,没有你让我拿什么交?”老姥姥把身体扭向一边,不再看他。
“哼哼”,邢老爷子冷笑一声,从门外端进一脸盆水,向堂屋地下泼去。水逐渐汇集到老姥姥那晚挖坑的地方,慢慢渗入地下,不见了。“就是这!”邢老爷子兴奋的一指老姥姥脚下。两个鬼子哇啦哇啦叫着,一个鬼子一把推开脸色惨白的老姥姥,另一个用枪托砸向迎门桌上老姥姥陪嫁的两个半人高的青花瓷瓶,瓷瓶滚到老姥姥脚下,裂纹从瓶口蔓延到瓶底。
很快,那个口袋被挖了出来。邢老爷子谄笑着捧给鬼子,鬼子看着口袋里的东西桀桀地笑着,转身举起刺刀,对着老姥姥哇啦哇啦一顿以后,扬长而去了。
老姥姥坐在地上,盯着瓷瓶上的裂纹,久久一动不动。
秋天到了,粮食收到家,来姥姥家排队用碾子的人越来越多了。碾子是姥姥的父亲当年花大价钱从曲阳买来的。在民国年间,这绝对称得上是大件,一个村子也没有几个,当时在家里的价值甚至超过了现在的汽车。
出乎意料,邢老爷子也站在了磨粮食的人中间。不过,他并没有端着粮食,而是来回打量着石磨。
邢老爷子脸上堆着当上维持会长后,面对老姥姥难得露出的笑容:“分中家的,我和你说个事儿。”老姥姥不说话,静静地看着他,“我虽然当着这么个维持会长,可是,挣不来吃,挣不来穿,不过拼着这张老脸,在皇军面前保乡亲个平安罢了。这多半年,我可没在皇军面前少替你家说好话,要不然,就凭你们孤儿寡母的,还能住在这个院子里?你也知道,我家老二老三都该娶媳妇儿了,可是我家那房子太少,住不开呀!你们娘俩住着这么大院子,人气也打不起,不如咱们两家换换怎么样?”
老姥姥低头掸了掸衣襟 ,笑着对他说:“这个宅子是老霍家祖上留下来的,我虽然是霍家的媳妇儿,可也不敢卖了祖宅,不然我死了,有什么脸去见祖宗呢?”邢老爷子的脸唰地沉了下来:“你真的不换?”老姥姥的目光迎向他,一字一顿地说:“除非我死了!”
邢老爷子腾地站起来,厉声说:“你家几次抗捐不交,石碾子充公了,一会儿我派人来拉走!”老姥姥也唰地站起来:“你哪次带人从我家拿的东西少?凭什么把我家石碾子充公?”邢老爷子看着门外走过的姥姥,阴恻恻地笑着说:“小鸾越长越漂亮了,这么大姑娘,出门可得小心呀”。
老姥姥瞬时苍白了脸,颓然坐在了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