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我就很盼望一个人住。
一个人住一间房,一个睡一张床,我觉得这是一种长大的标志。
七八岁时,在许多次的软磨硬泡后,我终于有了自己记忆中的第一张小床,床普通且式老,板是木板,硬邦邦,夏天里直接铺上凉席睡,到冬天了,席子下得铺点晒好的稻草,稻草虽然其貌不扬,但却暖和非常——在进入梦乡前,你还可以闻到它们散发出的淡淡清香。
刚开始一个人睡,我的心里还有点怕,晚上有时要偷偷多开一会灯,等自己睡意很浓时才把它关掉。
这样选择的好处在于,一个小孩子可以很轻松地入睡,不至于怕黑怕暗,坏处是,有时灯开得太久,比较耗电和惹蚊子,而电费和蚊子,它们中无论哪一个都不是好惹的主儿。
在我逐渐习惯晚上看书后,蚊子也渐渐熟悉了我,从仲夏到深秋一大段时间里的夜晚,我常常可以看到它们诡异的身影,听到它们发出让人厌烦的嗡嗡声——有一种小的黑纹蚊,咬人咬得特别厉害,且无声无息,每每神出鬼没,宛如一个个难以捉摸的鬼魅,让人防不胜防,不胜其烦。
然而,蚊子们的数量和计谋并没有使它们常常得逞。
晚上八九点,爷爷推开了门(有时候是奶奶),他拿着一把宽扁的大蒲扇,有浅黄褐黄堆积其上。老人家先把床——由床头到床尾轻轻地扇了一遍,接着往床底下横扇几下,动作轻轻悠悠的,然后是一旁的桌子和杂物……我躺在床上(有时还在看书,有时是躺下了还没有睡熟),听见他进来了,就说起话来。有时没怎么说话,就是抬头看看他,然后爷孙俩相视一笑。
有一天我问他:“爷爷,你怎么每天晚上都来赶蚊子啊?不累吗?”
“天热,蚊子多,只用轻轻地扇几下风,哪会累啊。”老人一脸酣然地看着我,他手上的扇子轻轻地动着,风一阵又一阵地吹过,凉凉的,沁人心脾。
有一次,我看书看太晚了,连灯也忘记关掉就睡着了,书也跌落在枕头一旁。
半夜醒来,看到灯给关上了,鼻子里闻到了一股浓浓淡淡的蚊香味,迷迷糊糊中,记起自己睡着前是没有关的,蚊香是哪里来的——我觉得很奇怪。
早上起来,我到天井那边浇花,看见奶奶在张罗什物准备喂鸡,就问:“奶奶,昨晚是你帮我关了灯吗?”
“不是,是你爷爷关的。”
“哦,我就说嘛,我睡着前明明没有关灯的,怎么它就自己关了。”
“那么晚还开着灯,一大团的蚊子围着你转,关了灯,你爷爷赶了好久的蚊子,后面又去点了一根蚊香。”
我怔怔地把手伸伸,看到上面有几处蚊子叮咬的红色小泡。
读高中时,我常常下二姑家玩,晚上和表弟一起睡。
有时,很晚了,因为周公的殷勤招呼,我们的眼皮开始打架不已,也就有一句每一句的说着话。
二姑轻轻敲门进来赶蚊子,手里拿着一把大大的蒲扇,动作也是轻轻柔柔的——风清清凉凉,相似的动作相似的人物,有那么一会儿,我整个人忽然惊醒过来,隐隐感觉出:人这一辈子,长辈后辈小字辈之间有很多事情是可以相互传承的。
现在,已经步入了潮湿的初春,每天每夜,我都被蚊子叮咬得四处起泡。
浓浓的蚊香提醒我,没被熏晕的蚊子还有很多很多。
然而,当年赶蚊子的老人却已经走了,我感到一些些怅然,想起难以弥补的终天之恨,想到那一张微微笑着的熟悉的脸……
“啪。”有蚊子在咬,我迷迷糊糊地把巴掌打了过去。
没打中,几只蚊子得瑟地叫着,呜呜地飞走了。
我知道的,
它们还会回来;
我知道的,
当年赶蚊子的那个老人早已离开;
蚊子,蚊子,
我恨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