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巜湛江文学》2021第三期
三月初,竟会落花成冢。
整个春天正在投入一场盛大香颂,三月四月,花如海。不说凋零。
早些天,我中午回家,看见四个陌生的年轻人跑进了我家院子,在灿若彩霞的山茶树前拍照。院子大门是不上锁的,陌生人除了很多年前有贼大胆当阳地推门而入,就是现在的快递小哥了。显然,拍照的是路人,一定是侧目时被这树高大的开得如痴如醉的花所吸引。
他们朝我笑。一个扎丸子头的女子指着茶花旁的窗户说:姐,你屋里还有钢琴呀!
我一边开大门一边笑:知道我的山茶花为什么开得这么好吧,天天有音乐滋养着呢。
其中一男生说:你屋里这花,要是长在路边,一定会成为网红打卡景点。
地上的几朵花,早被他们捡起放在墙角另一边,镜头外的地方。锦瑟年华的人,看不上凋零,不相信枯萎。
青春的眼眸里,花是开的。曾经我也是,扒开枝叶,细数花开的朵数,并藏耳于花间,去听花开的声音。真不记得有落花,但记得这两株茶花曾经活着不易。
此居所建成后,亲戚们来作贺,二桌过火宴就摆在空荡荡的还没有围墙的坪里。乡下姑姑说,她家有山茶,开红花,虽不香但杯口大一朵,盘两株给你们。两株,其实是才比筷子粗不了多少的两枝,稀疏的几片厚叶,尺把高。先生用很正统的栽法,大门左右侧各一株。
许是泥巴贫瘠,许是无人睬理,山茶长的慢,瘦枝上披挂的总是一抹暗沉的绿色。有时我会将儿子从幼儿园得回的大红花系在枝上,无香,杯口大一朵,不落。
别人家老树浓荫,天风扶摇。两年后的早春,我家的山茶树(其实还不能称树,那么细杆伶仃)变化不大,瘦枝稀叶总也挂不住几滴雨,树下,草色瓷青。那年月,偏就有那样欺弱的人,在漆黑的夜晚,为寻找阻力将梯子抵在山茶树上,趁着百米远火车呼啸而过的轰隆声和春雨泛滥,猛锯我家二楼的防盗窗。两次,均未能得逞。只是,可怜的两株山茶,被压得奄奄一息。警察问及损失,我说这茶花是稀有品种,要死了。没理。
春雨停歇,砌围墙成了当务之急。二米高的墙一包围,空坪就成了小院。那年初夏,两株山茶移植到白墙边,轩窗下。还没有缓过神的花,几天就叶片掉光。
后问懂栽花木的人,才知植物移植的最佳时间是秋分后春分前。我们偏偏选了相反的时段给山茶挪窝,别说做苞开花,年轻的树能不能续命都是个问题。
那时自己也年轻,每天都在同一条路上负轭,挣粮。我向往自己的迦南之野,我希望梦想的琉璃珍果会清空并置换我的疲惫。清辉泼院的夜晚,站在窗前匆匆一瞥,静默的山茶疏影横斜,置于廖廓星空的虚幻闪过铮铮的生机,淡淡的忧伤就着月色斑驳在白墙,又飘向我的长窗。
初秋的风在我耳边凌乱,我深深吸一口气,紧一紧衣裙,一些事,被我想得山高水远,一株树,被我望得七彩斑斓。我知,山茶有雪白,有浅粉,有明黄,有嫣红,有深红。巜茶花女》中的玛格丽特独爱山茶花,或红或白。小仲马说:我爱你朴素,更爱你奢华。眼前的植物,什么时候会开花,会开出怎样的素寂与奔放?
单薄的山茶拥清愁于冷露,入冬时,我突然发现,枝头竟然挂着几个花蕾,紧实中透出微微的红。山茶树,终于要开花了,如姑妈所言,嫣红。
生命与花期订下的山盟水誓,终有顽桀傲骨的百般挣扎去践约,真好。
花开何其早!难怪清朝的段琦说山茶“独放早春枝,与梅战风雪”。
元朝的萨都剌在巜闽城岁暮》中更是道出茶花的花期为腊月:岭南早春不见雪,腊月街头听卖花。海外人家除夕近,满城微雨湿山茶。
花朵的绽放是树根倾情的输出,赏花之余生出许多怜爱,像给产妇补充营养,倒下一袋有机花肥,饥肠辘辘的山茶树和雨吞咽而尽。
不知不觉,树先高于我,再高于墙,树枝散开十条,再散开百条,花苞则以千计在满浓叶间半隐半现。于是,有了千朵嫣红压枝低的早春美图,娇艳动人,亦朴素亦奢华,亦素寂亦奔放。没有开不败的花,于是,有了三月初的凋谢。
一朵朵山茶,静卧在早春的湿润里。微雨轻沾,如泪眼相问:落,何其早?
泪眼问花花不语。但我相信她们依然有生命,绸缎般的花瓣最外缘一圈微微收拢,未褪的花颜含着沉静的忧伤,仿佛还走不出昨夜的一帘幽梦,或是要在暖调渐浓的春色中渐渐入眠。
雨丝缝织风烟迷离,落红深处如一匹娟娟湘绣,我手拙,不会剪裁一袭春衫,也无力执笔去临摹早春时节的第一场凋零。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也只有清绝的落花配这种规格的雅葬。我没有绢丝锦袋,也不能悠闲荷锄。
置一朵于掌心,凝脂敛艳的花如一女子姣美的面容。深嗅,暗香浮动。那香气虽不比山上的雪色的油茶花浓郁,却一样带着甜。又想起《红楼梦》里的玫瑰露,茯苓霜,得来的法子和《御香飘渺录》中写慈禧用的胭脂的做法差不多。取上好的花瓣,细细碾碎,成厚浆,用细纱布滤去渣滓,再把当年新缫的蚕丝剪成胭脂盒口大小,放到花汁中浸泡,等完全浸透取出晒干,就成了上好的胭脂。
我想下自己屋里,小木碾子有,碾八角楜椒的,细纱布有,蒸艾草粑粑的,新蚕丝哪里找去?若真得了,太阳又在哪?春无三日晴,雨一下就是半个月的绵绵细雨,只怕不等晒干,绛红的花浆就长出斑斑霉绒。算了,那些温柔富贵乡里的花事,就留给娇花软玉一样的人儿去弄吧。现在的人,多浮燥心急,活该涂抹着一瓶瓶含铅汞的面霜去抵挡岁月的风尘。
落在我窗前的山茶花,大朵大朵,惊蛰未至,虫蚁还在地表下做最后一个梦,花朵们不受丁点惊扰侵蚀。她们的花瓣在斜风细雨的洗礼中蝉翼般轻颤,安详而绝美。这些幽芳灵魂的最终梦土是哪儿?
原谅我,每天下班扫拢一堆,我给她们的归宿只能是院外的绿色大塑料桶。
“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请把我埋在春天里………”春风里这悲怆的歌突然在响我心头,随着我扫花的声音,往外倾花的脚步声开启循环模式。天有天道,地有地理,三月冷冷的水谷,浮游着云朵与季节无声的争论,一朵落花,一叶舟覆。
树上,仍是繁花锦簇。开得正欢的红颜尽漾,半开半合的羞羞答答,叶间还有一些茸茸圆圆的花蕾,鼓涨着一抹未展的深红。
山茶,每一朵从花苞到完整盛开,需要七八天,一旦全开了,最完美的状态却只有三四天。山茶花真正做到了巅峰隐退,华丽转身。全开后的第四天,花朵就脱枝而坠。绝不像玉兰杏花一样变色而谢。所以你极少看见树上有开败变色的花,若️有,也是早已花辞树,只因枝叶繁茂兜住了,未被风雨摇跌在地而已。
李白桃粉,花轻盈,落为飘。山茶重瓣,鲜妍厚重,落即坠。都说花开也有声,坠一般的落,该是怎样的响动。
张爱玲曾养过山茶花,说花落不问青红皂白,没有任何预兆,在猝不及防间整朵整朵任性地鲁莽地不负责任地骨碌碌地就滚了下来,真让人心惊肉跳。
是否?
忙碌的生活依然如影相随,但人到中年后,懂得如何在浩海如烟里找到自己的鲸路,明白繁星流动间知音只是自己。我愿意放下时光,来陪一朵花凋零。
芳华坠落的声音,我来聆听。无月无星,风极轻。依墙而立,左边有琴声,右边候花音。一会,果真听见“怦”的一声,本来扫干净的树下躺着新的一朵。朦胧中,可见她的完整羞红。不知从枝头起跳的下一朵是哪朵,滚落中途伴着刮擦的声响如绸缎的撕响,落置树下的裂帛之声带着决绝而释然的隆重。花朵,惊着了伤着了?好,由旋律来抚慰。算不巧还是凑巧,十二岁的妮子今夜在黑白键奏响的是《雅典娜的废墟》,短暂的低迷后迎来铁马金戈,风云迭起,后转入锐利寒光,忧伤清洌。梦一样真实来过,真实如梦一般逝去。
花开有涯,花尽有时。安妮宝贝说:有这样一套过程挺好的,生老病死,知道了是一场梦,总是年轻有什么意思。
落花,是一种必然,也是一种引领。
早开的山茶,在夜色中落,再落,纷落。三月裂帛,引爆人间四月天,半濠春水一城花,我与你,共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