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格物
陆澄向先生请教格物。
先生说:“格就是纠正的意思。格物就是使那些不正的念头复归于正。”
“做功夫的困难之处,全都在格物致知上。这就是如何‘诚意’的问题了。意念如果真诚,那么心也差不多能够摆得正,修身也就水到渠成了。不过‘正心’和‘修身’的功夫也各自有着力点,‘修身’是就已经发出来的情感而言,‘正心’是就还未发出来的情感而言。心摆得端正,那么未发的情感就能够中正;身得以修养,那么已发情感就可以平和。”
薛侃说:“我正是担心辨认不清哪些是私欲。”
先生说:“说到底还是意志不够坚定的缘故。如果意志坚定,眼睛、耳朵都在察觉私欲上,怎么会认不清呢!‘辨别是非的能力,是人天生所具备的’,不需要向外去求。讲究求索也只是体会内心的感受,并非向外去求别的认识。”
关于做圣人
希渊问:“圣人可以通过学习来达到,然而伯夷、伊尹与孔子相比,才学与能力终究不同,为什么孟子均称其为圣人呢?”
先生说:“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只是心中纯粹都是天理而不夹杂着人欲。好比纯金之所以是纯金,只是因其成色足而没有铜和铅等杂质。人达到心中纯然是天理就是圣人,金达到成色十足就是纯金。然而圣人的才学能力也有大小的区别,好比金的分量有轻有重。尧舜好比是万镒的黄金,文王、孔子好比是九千镒的黄金,大禹、商汤、武王好比是七八千镒的黄金,伯夷、伊尹好比是四五千镒的黄金。他们的才学与能力虽然不同,但心中纯粹都是天理这一点是相同的,因此都可以称之为圣人。这就好比黄金的分量虽然不同,但成色十足是相同的,故而都可以称之为纯金。将五千镒的纯金融入一万镒的纯金中,成色还是相同的。以伯夷、伊尹的圣德与尧、孔子的圣德相比较,心中纯粹都是天理是相同的。因此纯金之所以为纯金,在于成色是否十足而不在于分量的多少;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在于心中是否纯粹都是天理,而不在于才学和能力的大小。因此,即便是一般人,只要肯用功学习,使得心中纯粹都是天理,也可以成为圣人,好比一镒的纯金,相比于万镒的纯金,虽然分量上相差悬殊,但就其作为足色的黄金而言并没有可以挑剔的地方。正因为如此,孟子才说‘人人都可以成为尧舜’。为学之人向圣人学习,也不过是学习摒弃人欲、存养天理的功夫,好比学习炼金也就是学习如何将黄金炼到纯净。如果原料成色本身就比较足,冶炼的功夫就相对省力,炼成足金也相对容易;成色越差的原料,冶炼起来也就越难。人的气质禀赋有清澈浑浊、纯粹驳杂的差异;有一般人以上、一般人以下的才能差异;对于道的体悟,有生而知之、安而行之,学而知之、践而行之的差别。各方面较差的人,必须比别人多下数倍,甚至数十倍、数百倍的功夫,然而一旦功夫做成了就都是一样的。后世的学者不理解学做圣人的根本在于心中纯粹都是天理,却专门在知识与才能上下功夫,认为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认为自己必须将圣人的许多知识和才能都逐一掌握,才能成为圣人。故而,这些人不务求在存养天理上下功夫,却费尽心思钻研书本、考究事物、追求形迹。知识愈发广博,人欲也日益滋长;才能愈发增进,天理却日益遮蔽。好比看到有人有万镒的黄金,就不去冶炼黄金的成色、不求在成色上无可挑剔,却妄想在分量上与他人相同。锡、铅、铜、铁等杂质一并投下去,分量是增长了,但成色却下来了,炼到最后,连黄金都不是了。”
先生又说:“我们做功夫,只求每日减少,不求每日增加。减去一分人欲,便恢复得一分天理,多么轻快洒脱、多么简单的功夫!”
刘德章说:“听闻先生用纯金比喻圣人,用金的分量比喻圣人的才力,用炼金比喻学习,十分深刻。只是说到尧舜是万镒的纯金,孔子是九千镒的纯金,似乎不妥。”
先生说:“你这又是从外在的事物上起念头,所以才要替圣人去争些分量。如果不从外在的事物上起念头,就不会认为把尧舜比作万镒纯金太多、把孔子比作九千镒纯金太少。尧舜的万镒也是孔子的,孔子的九千镒也是尧舜的,原本没有彼此之分。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只看心体是否‘精研专一’,不论才力多寡,只要心中纯粹都是天理这一点相同,便都可以称之为圣人。如果在才力气魄上比较,如何能够相同呢?后世的儒者只是在分量上计较,所以才流于功利。如果去除计较分量的心思,每个人尽力让心中纯粹是天理,那么人人都能有所成就,才力大的人成就大,才力小的人成就小,无须向外追求就都能完备。这便是实实在在、明于至善、以诚立身的事业。后世的儒者不明白圣人之学,不知道在自己心里的‘良知良能’上去体认扩充,却去追求那些自己所不知道的知识,学自己所不会的技艺,一味地希求高远、羡慕博大,不知道自己依然是桀纣的心思,却动不动想做尧舜的事业,这又怎么办得到呢?一年到头忙忙碌碌,等到老死,却不知道自己做成了什么事业,可哀可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