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的馄饨店

回乡头个清晨,奶奶捧着青白的瓷碗,又急又轻地将我唤醒了。

“起来吃,冷了。”模样愚笨的瓷碗悬在床头,碗中腾起的热气后面,藏着比碗还熟悉的脸。急,是怕我吃冷食;轻,是不舍得吵我。

奶奶把碗放置床边不远的柜台上,转身又嘱咐着:“快点啊……”我点着头,心里想的却是:碗裂上几道痕,保准被扔,可是人这张脸,奶奶的脸,怎么皱纹愈来愈多,反愈叫人心疼。

回过神,奶奶的脸已消失了,剩一只飘漾着热气的碗。碗里满得快要溢出来,层层叠叠的不知道究竟。把它端来,发现表层已起了乳白的膜,它是那么陌生,甚至……有些寒掺。我打算背着奶奶倒掉。正预备搁下碗,一个念头硬生生破茧而出:

是馄饨啊!

旧时村里一家馄饨店,特别有名。然而等我知道它有名,已是二十年后。

二十年前,村里有一条不大不小的巷子,由横平竖直的青石块铺成,各路摊贩齐聚两旁。沿巷房子几乎都是两层,脚下作门面,头顶能住人,我们管它叫“街上”。

偶尔我起早,会看到拐弯旮旯里的卖鱼婆正用铁钩吊起一尾花鲢,肉铺砧板两旁已围了好几层,争抢着带血的猪牛,菜贩子也忙得乐呵呵的,五金、家什、杂货、零食……这条巷子应有尽有,来来往往,人手里都拎着东西……我力气小,呆看妈妈开锁,搬门,一个劲地追着她跑。旧时的店门可拆卸,那么大的门,妈妈能一口气从堂前搬到东墙后,在我看来有点不可思议。

门搬完,只剩两根褪色的方柱高高擎着,柱子往里是一墙墙的衣服。妈妈在巷头开成衣店,那馄饨店呢,在巷子往西靠左的小饭馆旁。妈妈收拾停当,便会摸出一大一小两枚硬币,借此打发烦人的我。“去吃馄饨吧!”那是个不会问“那你呢?”的年纪,一声不吭,头也不回地冲过去了。

店主兼厨子,是个年纪颇大的老头。黑短发,总罩一身蓝布衫,背微驼,脸上堆着笑,圆圆挤出两个酒窝。细看,又不像在笑。每每进门,他必侧身站在过道边的架子旁擀馄饨皮,头顶贴着一副塑料制的“大展鸿图”,语调慢慢悠悠:“来啦。”手倒是麻利得很,左手托着皮,右手用一只筷子从碗里挑肉馅,再这么一捏,一碗馄饨,眨眼间挤挤攘攘地下了锅。

我常不急着往里坐,若有所思地瞧他摆弄手艺,不言语。馄饨皮一层层摞着,还没手心大,摊在手里怪可爱的。那一碗肉馅呢,已拌好了葱姜,花花绿绿,一筷子只挑一丁点。嘿,就是这么一丁点,让人垂涎不已。为此,我还试过先把馄饨皮扯尽吞完,最后才大嚼馄饨馅,味道总差那么一点儿。大概万事还是原来的、完整的好。

锅在内屋,也居放架子的这一侧,一共四口,差不多大。锅对面就摆着两张紫红色方桌,客人落座,勉强能空出一条来回的道。对了,还有个大红条台(供奉神明的长方形高台,一般比桌高)稳稳挤在桌后,终日有一樽观音含笑。安条台的墙必印有一面“家神”,他家的是“八骏图”,还是用金框裱了的,气派。虽然屋子格局不大,却还耐看。

小馄饨煮起来,一会就翻腾了,锅里水沫四溅,老头把盖子按上,炖一会。趁这个功夫,抄起抹布,擦干净白糊糊的手。再拿着放好姜蒜、酱油麻油的碗一盛,青花勺子一搅,刷白的汤立马变色,一转身就能摆到嘴边。我往往抢凑上去,着急享用。“哎——”老头笑嘻嘻地哈腰,残剩了面粉的手拦住我,“还没呢!”手一撒,瓶子一转,缺的两样正是葱花同黑胡椒粉。我忙着打出一个喷嚏。

这样一来,又要花上一会功夫搅搅汤汁,吹吹热气,才苦尽甘来般地把馄饨推进嘴里。不中看,但中吃。一不小心,烫得心口生疼,“嗷嗷”地叫上一阵。妈妈说,我从出生便这么爱吃。

那时桌子对我而言总嫌太高,吃完一碗跪得膝盖酸痛。可是肚子暖融融的,也就舔舔嘴角,甭管春秋冬夏,丢下那一大一小两枚硬币,被老头重又白糊糊的手接住,快活地走了。没错,那个年纪的馄饨,只有一块五,没有再高。

稍长大点,离乡上学。假期回去,起不大早,到“街上”往往日上三竿。许是幼时热闹的场景仍一日不落地重演,然而却不能清醒着再见。所见,只是妇人们紧挨坐在妈妈店铺周围,眼睛时不时扫我一下,问我怎么不来玩。也不招呼一声,径直走进里柜拿钱。妈妈跟来:“吃馄饨吧。两块五就可以了。”

已是初中生,不能再跑,却亦不晓得说什么才好。于是青石板上总像有钉子,我走得仓促谨慎。背后一片目光灼灼。

迈过馄饨店的门槛,老头依旧一丝不苟地擀皮,捏馄饨,只是免了那声“来啦。”我坐进去,呆呆盯着墙上的“大展鸿图”、“八骏图”,观音手挂上了红绸带,自己的手却不知怎么放。半小不大的人最受拘束。馄饨来了,葱花黑胡椒粉齐全,桌上竖了几筒调料,我也用不着跪着吃。馄饨不再那样直烫心口。

有时老头得了闲空,恭恭谨谨问我是谁家的。他知道我是谁家的,故意和我说话。我报出妈妈的名字,一点不含糊。在哪上学啊?他又问。明明没什么可笑的,但他看上去是那么开心。那时我才发现,他曾黑不溜秋的头发,白得尤其干净。

后来,再长高点,高到嫌巷子太窄的时候,不愿出门了。乱砖排成的路都浇筑成水泥板,小瓦屋破壳成双层楼房,颤颤巍巍的铁桥也修葺一新,只有“街上”一路的青石板没变,仍灰尘仆仆的,像嵌进多少人的影子。不知是懒于更换,还是割舍不下。

人却变少了,不知都奔了哪儿。我窝在自己的房间,假装不知道外面正发生着什么。奶奶怕我不吃早饭,捧着瓷碗穿梭于“街上”,为我端来一整碗结了膜的馄饨,常是半冷。就是这口碗,让我知道,那个老头还在几十年如一日地捏馄饨。

回乡第二个清晨,我循着日光踏上街。挺冷清,妈妈的成衣店早已转让,新店主还未搬门。肉铺有些过客逗留。遇上谁,倒是我先招呼了。少时的窘迫隔在巷外,青石板前所未有的踏实。

我在青石板的左侧停住。旧时的馄饨店,关了好些年月。家也是,店就是家。可拆的木门上了时光的锁,紧紧挨挤,老头死了。这我知道。那门槛,似乎永没谁的脚再能跨越。木门里的,又是如何光景?这我怎么也不会知道。

对门,也就是青石板的右侧,又出了家馄饨店。他弟弟开的,生意挺好,依旧不大、简陋,就是暗了点。他俩也挺像,除了弟弟高,背不驼,头发还黑。

我坐进去,就是间生意屋,没有“大展鸿图”、“八骏图”和条台上的含笑观音。等了蛮久。盛装的年轻人与灰黑的长辈络绎不绝,在来客的提醒下,他才注意到我。

新鲜馄饨落入口中,忘了旧时的味。要说旧时馄饨才好吃,谁也难辨真假。死无对证嘛。

十块递给他,找来五块的是一只白糊糊的手,沾满了面粉,似曾相识。

可是,他怎么不问我是谁家的?

201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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