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孙强的女人没有一个不这样说：他什么都好，就是个头太矮了。她们出于某种心理，似乎想弥补这个缺陷：如果再高10公分，哪怕5公分也好啊。

的确，孙强的脸长得棱角分明，肤色是古铜色，有一头微卷的黑发，特别是他的那双眼睛，深凹着，里面包含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让人费解，更令人着迷。据说他现在的妻子当初正是被他这双眼睛迷住的。他身上有一种男人的成熟和刚毅，这种气质很吸引人。和他接触过的女性都有同样的感觉。所以，她们才为孙强的高度不够而深表遗憾。

孙强身高一米六三，本来，他对自己的身高并没有介意。他所在的单位里包括他平时接触的人当中，几乎没有高个子，他虽然不高，但别人和他的反差并不大，因此，他并没有感觉自己有多矮。由于视觉的不同，他甚至认为自己比那些比他高几公分的人还要高几公分呢。可是，自从王小刚调来后，孙强的心开始乱了。

王小刚来的那天，当主任带着他走进办公室时，屋里的几位女性全都下意识地站了起来，王小刚太高大了。她们吃惊地望着王小刚，好像羊群里进来了一只骆驼，鸡窝里闯进一只鹤。这一幕孙强永远也不会忘记，直至半年后，他睡在看守所肮脏的床铺上想起李文雅那一脸惊羡的目光时，他的心还在隐隐作痛。

主任让王小刚跟孙强熟悉业务，把任务安排完了，他就走开了。

“你坐吧。”孙强冷冷地说。然后，他低头看自己手里的一份资料，不再理会那个新来的人。他心里想：干嘛让我带他？老钱比我资格老得多。他装着看资料，心里却在捕捉室内的动静。他听见李文雅和赵丽菊在说笑，她们故意把声音弄得很响，在孙强看来，这不过是吸引王小刚的注意力罢了。王小刚也不时地扭过脸去看她们，他手里拿着一份晚报，显得有点心不在焉。

李文雅尖锐的笑声让孙强皱了一下眉头。他终于站起身来，故意挺起胸，将自己的头昂得高高的，从王小刚面前走过。他用眼睛的余光扫了一下王小刚，发觉坐着的他几乎和自己差不多高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去了主任办公室。他的请求得到了主任的同意。孙强没说他不想带这个徒弟，只说自己最近正在紧张地复习，还有最后两门功课，如果这次过关，他的大专文凭就到手了。他建议让老钱带王小刚。

孙强回办公室，走到楼梯拐弯处，就听见打房间里传来的说笑声，李文雅和赵丽菊的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尤其是李文雅，她的声音简直就是美妙的音乐，百听不厌。可是，孙强听见了，她们的说笑声里面还夹杂着一个陌生男人的嗓音，这令他十分的不舒服。更让他感到可怕的是，这个陌生的声音从今往后就会时常在耳边响起，不管你想不想听，它都要往你的耳朵里灌。这个陌生的人将会成为熟悉的人，也将成为一个可怕的人。孙强不想在这个时候走进办公室，他一转身，走进了卫生间。他知道，从现在开始，原本非常留恋的办公室将会成为他最不情愿呆的地方了。

站在卫生间里的孙强，一边听着从办公室传来的刺耳的尖笑声，一边回忆着一年前的情形。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三月，孙强正在办公桌前品茶和读报，主任领着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孩子走进了办公室，那个女孩子就是李文雅，她走进房间的时候，孙强的眼前一亮，心里擂鼓似的敲个不停。主任把任务安排完就走了，从那一刻开始，李文雅就走进了孙强的生活，走进了他那颗孤寂的心。

一年来，孙强给了李文雅许多工作上的帮助，李文雅也在生活上常常关心孙强，但两人的关系一直没有捅破那张纸。孙强有点性急，一次，孙强问赵丽菊，李文雅有没有男朋友？赵丽菊肯定地说，没有。孙强想说，你看我怎么样？但他欲言又旧止。赵丽菊已经结婚，她知道孙强的意思，就以一个过来人的口吻对孙强说，我说了你别不高兴。孙强预感到赵丽菊的话对他不利，但他还是说，我不会不高兴的，你说吧。说说实在的，赵丽菊说，你这人哪都好，就是个头矮了一点儿。表面看，过日子和个头没多大关系，其实，现在的女孩子都很在乎这个，两人走出去，讲的是般配，李文雅一米六八，比你还猛点儿，再穿上高跟鞋，再说，从下一代来说……我明白了，孙强示意赵丽菊不要往下说了，尽管他说过他不会不高兴的话，但是，赵丽菊的话让他无地自容。他当时的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现在，她想要的大个子终于来了，这是天意？王小刚至少有一米八，身体很健壮，用公牛来形容毫不夸张。孙强的眼前浮现出王小刚搂住李文雅的情形，丰满的李文雅在王小刚的怀里竟显得如此的娇小，可爱。他的心里很难受，对着卫生间的镜子，他看了一下自己，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然后走出了卫生间。走进办公室的时候，他看见李文雅正仰着脸笑咪咪地望着王小刚，一脸的喜悦。显然，他们已经很熟悉了。

孙强努力把精力投入到工作中去，想忘掉一切不快。但是，每天在办公室里，他都要面对摆脱不掉的烦恼。李文雅和王小刚已经很过分了，他们差不多成了一对恋人。有一次中午两人都没有回家，下午孙强来的时候，门被反锁着，他们在里面，敲了半天才开。那个赵丽菊也自告奋勇地当上了红娘，煽风点火，打情骂俏，根本不把孙强放在眼里。孙强恨恨的，但也无计可施。

一段时间下来，孙强发现，王小刚除了身高体壮外，也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优点，相反，他还了解到，王小刚有不少不良习气。如，他吸烟，喝酒（酗酒），交了一帮不三不四的朋友。他成天开着那辆本田摩托，李文雅有时坐在王小刚的后面，双手环抱着他，在公路上飞奔，如入无人之境。本田摩托“呼”的一下从孙强的自行车边驰过，李文雅的笑声传入孙强的耳朵，听来就像女人高潮时的叫床。一想起李文雅在王小刚身子下面呻吟，孙强的心就刀割似的疼。他没有过多地责备李文雅，她没有错，谁让他个子这么矮的？有一次，主任让他和王小刚去商场采购办公用品，正在逛的时候，孙强突然在墙壁上的镜子里看到了他和王小刚站在一起的情形，那面镜子让他从另一个视觉看到了自己，他头一次发现自己是那样的矮小，简直让人同情。李文雅和王小刚年龄相仿，个头也般配，尽管王小刚有些坏毛病，但是，他的那些毛病也许在女孩儿的眼里正是男人的一种气质，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谁也无法否认王小刚的阳刚，李文雅爱上他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一天下午，孙强来办公室的时候，李文雅正趴在桌上哭着，赵丽菊在一旁安慰着她。见孙强来了，赵丽菊碰了碰李文雅的胳膊，后者便停止了哭泣。然后，她俩就离开了办公室。接下来，李文雅半个月没来上班，孙强便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他们后来的争吵，证明了孙强的猜测。李文雅做了人流。不久，李文雅又开始和王小刚闹，这次是因为李文雅发现了王小刚和另外一个女孩子偷偷幽会，王小刚说，他们只是随便聊聊，没有李文雅想得那么可怕。赵丽菊做和事佬，两人闹了一气就和好如初了。

他们总是这样战事不断，每当李文雅和王小刚闹气时，孙强的心里就百感交集，一方面，他幸灾乐祸，心想，这是你李文雅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另一方面，他又心痛这个女人，他毕竟爱她，如果不是王小刚半路杀进来，说不定他们就成了，因此，他又恨王小刚。看着李文雅憔悴的面容，他爱莫能助。因为王小刚已非原来的王小刚了，他知道孙强曾经追求过李文雅，他对孙强的态度也不像刚来时那么友好了，二人虽然没有发生冲突，但隔膜是深藏于内心的。从孙强这方面来说，他也不想过问他们之间的事情，毕竟今非昔比，他已成了局外人。再说，王小刚也得罪不起，用一句土话说，不是省油的灯，还是离远点儿好。

这天，李文雅和王小刚没来，他们去购买结婚物品去了。老钱到下面一个基层单位去办事，办公室里只有赵丽菊和孙强。赵丽菊伸了一个懒腰，打了一个哈欠，孙强也打了一个哈欠，他们相视一笑。孙强发现，赵丽菊其实并不难看，他之所以对她印象不好，可能和她在李王二人的关系中扮演的角色有关。孙强一直很烦她，他发现，今天的她很可爱，她笑得很动人。孙强还发现，她的肚子已经微微隆起，哦，这个女人就要做妈妈了。难怪她脸上的笑容也是那样的充满慈善的光彩。

“啊，下雪了，孙强快看！”她惊喜地叫起来。

孙强急忙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果然，细碎的雪花正从空中往下飘着，地上已经有些发白了。

“我最喜欢雪了，好几年没有看到过下雪了。”

“我也喜欢雪，它让我想起了童年。”

“是的，雪似乎总是和往事、故人联系在一起。”她动情地说。

“你说得没错。”孙强感到奇怪，在一起这么多年，今天才发现身边的这个女人如此可爱。

“你知道吗孙强，文雅还是喜欢你的。她亲口告诉我的。”

“算了，都过去了。”一种深深的感伤袭上心头，孙强有了想哭的冲动。

“唉，她说她命苦，遇上了王小刚。”

“……”

“都是命啊。她后悔莫及，如果现在离开王小刚，王小刚非杀了她不可。可是，王小刚又不爱惜她，背着她和别的女人乱来。”

“……”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喧闹，接着，门被撞开，李文雅怒气冲冲进来了，她的身上都是泥水，披头散发的样子。“王小刚，你今天不打死我，你就不是男人！”

“我打死你就像捏死一只苍蝇！”王小刚大声嚷道。

“有什么话好好说嘛。”赵丽菊对王小刚和颜悦色地说。

“和她说不清，她像个泼妇！”

“你妈才是泼妇，你妹妹才是泼妇！不要脸的东西！”李文雅说着将手里的提包朝王小刚扔去，一下子重重地砸在了王小刚的脸上。

“我操你妈！我操你妹妹！”王小刚说着，像一只下山猛虎，裹挟着一股冷风，朝李文雅扑了过去。

赵丽菊吓得躲到了一边，下意识地用手护着肚子。

李文雅被摁倒在沙发里，她尖叫着：“救命！”“救命！”她的两只眼睛像受惊的小鹿，向孙强眨着。这个时候，她还有点儿演戏的味道，她根本不怕王小刚，也不相信王小刚能把她怎么样。可是，几个重重的耳光落到了她的脸上，脸上火辣辣的，她的鼻子出血了。一见血，李文雅哭了，她没有料到王小刚会下手这么狠。她拼命地朝王小刚的脸上抓，她立刻看到了她的努力有了回报，王小刚的脸上出现了几道血痕，这使他的脸显得很滑稽，李文雅“扑”地笑出了声。接下来的事情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王小刚用他铁钳般的双手紧紧箍住了她的脖子，她想看清王小刚到底是开玩笑还是动真的，但是她的眼睛怎么也看不清眼前的一切，所有的东西都开始摇晃，开始模糊。她的呼吸开始变得困难，她知道，王小刚不是想掐死她，他很有可能不是故意的，但谁也阻止不住他了，他疯了。完了，她绝望了。

随着一声闷响，王小刚哼了一声，就像面口袋一样倒了，他的手松开了，李文雅的一口气终于从腹中呼了出来，她从王小刚的魔掌里逃生了。

王小刚从此成了植物人，王小刚的家人放弃了对孙强的起诉，李文雅也开始了对王小刚的照料。躺在床上的王小刚面部很安详，身躯看上去并不魁梧了，甚至显得瘦小而干巴。

作者简介：

白丁，1990年开始创作，迄今在《江南》《小说界》《雨花》《北京文学》《西湖》《百花洲》《长江文艺》《北京文学》《佛山文艺》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80余篇。曾获中国文联文艺评论奖、芳草文学奖，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作品被《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新华文摘》转载。出版小说集两部和散文集一部。现在江苏一家企业报工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九期高研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