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两日窝在沙发上看书,如痴如醉。今天下午,合上书的最后一页,终于回魂,顿觉手脚麻木、腰颈酸痛。穿上大衣,套上鞋子,独自去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走。
一路脑袋放空,没有想过要去哪里,但是,我的脚似乎遵循着过去三年来的记忆。当我恍过神来,发现已走到曾经开药店的菜市场那条街。
菜市场的人流高峰在上午6点至10点半,中午12点和下午4点半,同街的中学放学,文具店和小吃店会热闹一阵子,其余时候,那条街总是冷冷清清,沿街的店铺关的关门,开着门的店子也没什么顾客。
我到达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五点多。理发店张老板管儿子做作业,馄饨店老板娘与文具店老板娘聊着天,手工鞋店老板、棉被店老板围着几个老人家打跑胡子,偶尔响起一阵胡牌兴奋的叫嚷声和笑声。
过去的三年里,这样的场景天天可以看到,我一笑,打个招呼,悠悠向前晃去。
往前走了五百米左右,发现路边一个饭店已转让,新店正在装修。原来店子左侧一幅巨型广告被撕掉,只留下一个宽四米左右的钢架在那张口喝着西北风。
令我吃惊的是,钢架后面居然有一个破旧暗黑的房子! 它那青黑色卷闸铁门拉得高高的,房子里面和外面四周堆满了山一般的纸皮、破铜废铁,还有一袋袋酒瓶,庞杂却不凌乱,一样样叠得整整齐齐。
一个灰白短发、着蓝色长统工作服的女人坐在门口的一张小塑料凳上,侧背对着我,弯着腰,埋着头,用小刀划着电线的塑料外皮,划一小截皮剥一小截,一小段细铜丝便露了出来。
三年多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小废品站!开店的时候我很少出来闲逛,偶尔从这里路过,看到巨型广告也没有太过留意,并不知道后面另有乾坤。而从堆积的废品高度和地面的脏污程度来看,这废品站显然已经落户许久。
“废品站生意倒是不错啊,”我心里暗叹着,准备掉头走过。就在这时,那女人抬起头,看到我,脸上堆满笑,惊喜地叫唤:“唉呀,医生,你今天咋到这里来了?”
我一看到她古铜色的脸也笑了。人生何处不相逢,原来是我的老顾客。打了三年交道,我只知她就在附近收废品,竟不知她就在这里。
2017年底,我开店营业的第一天,举行了免费测血糖、量血压的活动。很多人参加,但我唯独记住了她,准确地讲,我记住了她的手掌。
别人的手掌,或圆润,或枯瘦,都是干干净净的。唯有她的手掌,伸在我面前,像是刚从十八层地狱爬上来的幽灵之手,干枯,横一条竖一条大大小小的皲裂,裂缝中央是一条条黑沟,指甲是满满的泥污,连指腹都黑黑的,像糊上一层烧坏了的薄糖浆。我清楚地记得,那天给她的中指指腹做消毒工作,用掉了六张酒精棉片,才把那一小块皮肤恢复肉色。
半个月后,她又来我店里测血糖,我凭着她的手认出了她,因而细细打量了一番。五十出头的样子,古铜色的鹅蛋脸上,眉毛浓黑,眼睛较大,褐色的眼珠看人时只觉光芒一闪,看起来颇有点精明。她说话时,嘴角有点往左偏,笑起来,嘴角的法令纹和额上的抬头纹明显。
这一次,我仍旧用五六张酒精棉片给她消毒,采血,等测试结果出来后,血糖略高,提醒了她不必吃药,注意饮食,加强运动。
她谢过我就要走人,我说:“我们测血糖收费两元一次。”
“你们不是免费测吗?”
“开业时是免费的。但平时就不免费了,我们也只收一个耗材钱,这些试纸、针头、棉片都是要钱买的。”我笑着解释。
“那人家都是免费测呢!我是看你们家近才来的。”
“人家药就会卖得贵一点,羊毛出在羊身上,店子总要有点利润才能生存下去啊。”
“那你们这降压药氨氯地平多少钱一盒?”
我报了价,她想想,说要三盒,又杀了一番价,最后付了药钱和测血糖的钱,满意地走了。
经过这番接触,她给我的印象是精明但讲道理。后续她基本上隔半个月测一次血糖血压,有时顺带买降压药。买药时按上次的成交价,付钱很爽快。
处久了,她偶尔和我聊上几句。陆陆续续的闲聊中,我得知她就在附近收废品。二十多年前她和老公来市里谋生,两人在钢管厂车间工作,工资不高。十多年前,老公中风瘫痪在床,家里给老公治病欠了一屁股债。两个孩子上学,老公吃药,开支很大,她为难得直哭。
亲戚劝她干脆从钢管厂辞职,在这个安置房区域租个小房子收破烂,租金便宜。收废品不要太多本钱,收一车卖一车,利润高周转快。再者这里离学校近,孩子不用到学校搭午晚餐,也能省笔钱。最关键还可以照顾瘫痪的老公,事业和家庭两不误。
她一盘算,觉得是个好主意,就立马借钱照做。靠着这个小废品站,还了债,付了老公十年医药费直到他去世,拉扯大两个孩子,儿子高中毕业,女儿上了大学,给儿子娶媳妇并在市里买了一套房。
“那些年我真的是累啊,天不亮就买菜做家务,给男人擦身洗衣,给孩子做饭。做生意收废品,捡拾废品,剥铜线,天天晚上到半夜。这些年来没穿过一件好衣,手上总是伤口,没一天好手。‘死鬼’(我们当地对过世丈夫的称呼,不含恶意,有表示太过伤心要狠心忘记的意思)过世后的这几年,孩子也大了,我才轻松一点点,”她用乌黑的手印印眼角,又笑着说,“不过,也这样熬过来了。现在就想把身体保持好,将来好带孙子。”
去年,她和我说过孩子的情况。女儿嫁在外地,两口子在沿海打工,想在当地买房,工作很拼命。儿子在沿海工厂上班,3500元一月,除了吃饭住宿,没什么余钱。
“我要他回来帮我,一年随便20万净收入,又没什么成本,年轻人怕丟面子,不肯回。其实过好生活才是真的,要什么面子呢?”她有点无奈地和我说。
回忆貌似很久,其实也就一瞬。我看着她站起身朝我走来,和她说我家就在附近,只是店子关后不常来。正说话间,屋里走出一个年轻男人,问她拿三轮车钥匙。给了钥匙,等年轻人走了,她开心地告诉我:“我儿子,中秋节和媳妇一起回来的,以后不出去了,就和我一起搞这个废品站。”
“那挺好呀,你们一家齐心协力,废品站可以越做越大,生活越来越好了!”
“嘿嘿嘿嘿……”她笑出一口白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