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安,是我远在广州的文友。
我们一直没有见过面,只是偶尔在网上用文字交流。我知道他是一个少年,比我小了近十五岁。
就是这个少年易安,前不久给我邮寄过来一部文稿,给了我极大的欣喜。这种欣喜不单来自文本本身,还来自于这个我渐渐熟悉的男孩子。我很感动,也很好奇,这些年来,他是怎样修炼自己的?他这样年轻,甚至还谈不上阅历,但他的文字,却流露一种温暖的感伤,如此深入人心。
我知道他的一个修炼方式是阅读,这是我和他平时在网上交流的一个重要内容。他会经常告诉我,正在看什么书,淘到什么好书,哪里又出了什么新书。对他阅读面的广博,我只能望而兴叹。有一次,在网上聊天时,我对他说,像他这样的阅读密度,会不会养料过度,从而伤害他天赋的文字感觉?但今天,看了他的作品后,我觉得我的担忧是多余的。
易安,这部书稿呈现的易安,还是那个安详恬静的少年,清淡、柔和,稍带一抹轻俏的羞涩。
从他的文字中,依稀可以感受在他进入城市之前从泥土里汲取到的那些元气。我之所以说是依稀,是因为我对来自泥土、来自自然的东西,已经逐渐陌生了。我知道那是多么好多么重要的一个源头,但我渐渐与之隔绝,渐渐成为一个城市动物,一个在书房里贫血的读书人。 我甚至无法准确表达我对这部作品的激赏,它的气场、氛围,恰是我目前所欠缺的——在一个内心满是沙漠的人看来,它还原了一方绿洲。
记得有人这样说过:“我羡慕那些在乡下长大的人,不管生命到了何种地步,他都有座值得回忆的城堡。”
这是充满诗意的说法。
我九岁离乡,后来再没有回去过。以我的个人生命体验,回忆中的城堡从没长出,也不可能长出双脚追随着我们为我们提供庇护。乡间的丝瓜黄瓜苦瓜南瓜和簸箕锄头鱼篓网筛,离散了也就意味着真正从你的生命中离了、散了 。 那些构建田园生活的细枝末叶,慢慢在心底发酵,最终积淀成被唇与齿赋予肉身的真切怅惘,在心底游荡经年……
这是每个离乡人共同承载的命运,虽然有着远与近、长与短、终将返回和彻底离弃诸如此类的区别 。
而将故乡记忆永远留在文字里的易安,无疑是幸运的。
这个出生于湘南腹地的乡下孩子,在城市中辗转流浪数年之后,开始回顾他少年时期的生活,记录下他十七岁之前的世界。那些他曾经经历与感受过的“气味、颜色、光线、声响”,均化作他笔下弥足珍贵的写作素材,这其中有故乡旧街上的发黄故事,有那些正在魔法般消失着的古老风物,甚至还有老屋上张贴的两幅年画、某晚看过的一场电影……
他记忆里的场景,也许已经不是真实的故土、真正的田园。但它真实地存在于一个生命最初的记忆里,甘美而纯净。凭借这份记忆,这个少年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将到哪里去,他所凭靠的土地,将是他一生温情的来源,在他今后的人生中,所有深沉或者是轻盈的时刻,都将从这块土地、这份记忆找到注解。
乡村,我们知道,从来不是富裕之地,但易安却让我知道,贫穷也可以端庄自如,河边的小憩,田园里的放牧,一样寄托人世的情感和生存,一样有着芳香轻盈超脱的质地。
面对这些干净朴实的文字,我突然有些羞愧。
一路走来,我丢失了许多东西,最终来到一个难言的地方。
我和大多数人一样,不再表达爱、温暖和自由。即使表达,也是借助他人、异物和大词。那些曾经自然吐露,如珠贝闪闪发光的的言语,散落在时光的长河里,无法拾取。
是什么样的宿命引领我来到这里?
一定是有什么缺席了,有什么消失了,有什么受伤了,还有一些,被禁止表达了。
从语言出发,我们最终将走向生活;而从生活出发,我们最终需要语言来支撑呼应和洞明。
现在回想起来,我们确实经历过一个世纪的狂欢,那么多的言说,纷纷亮相,竞相出版 。在这众声喧哗里,我们遇到各种各样的大师、学者、文人和雅士;还遇到到各种各样的概念、学术、思想与市场。
但唯独,我们没有遇到土地、天空、生命和自己。
读完易安的文稿后,我特地去了一趟乡里,在田间地头无目的地游荡,感到奇异的平静,那心底游荡经年的一丝怅惘,奇异地平静下来。
这些年来,易安总是亲切地叫我“大姐”,让人心生温暖。我很欣慰地看到,他的第一部作品,就站在了这样一个不流俗的高度。
谢谢你,易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