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车里,大巴车司机拧动钥匙,马达机轰轰作响,缓缓驶入道路,窗外的景色一祯祯从眼前划过,像是掀过一页又一页风景图,我托腮看着,有风从前排座椅开的窗户小缝里钻进来,一点一点拍打我的右边脸颊,我看着原先的土路一点一点变成水泥路,最终变成黑色沥青路,窗外的风景也从郁郁葱葱变成了高楼大厦。
我莫名想起自己儿时从村里去镇上上小学,那么大的雨,一向骑电车送我的母亲看着雨声,发了愁,她扶着早已经显怀的肚子,冒雨朝门外张望了几眼,细密的雨水像是半开的水龙头,笼聚成一团,地上铺了一层浅浅的水膜。在朦胧的雨里,我捏着手里的书包带,看着半佝偻的母亲与前面高嵩的青山融成一团水墨画。
接着村子里面驶来一辆面包车,在我家门口缓缓停下,母亲踩着雨水跑过去,跟车里的人说话,雨水顺着她宽厚而单薄的脊背流下来,在衣摆上化成水滴,像是撑开在细雨里的伞,我看着母亲笑着朝我招手,她侧了身子,我看到驾驶座里我父亲的弟弟,正侧眼看着我,不知是不耐还是烦躁,我踏出的脚又收了回来,往后退了两步,摇了摇头,母亲转头说了句话,就朝我走回来,她身上泛着一层潮湿的温暖,薄薄的水珠滴在我的手背上。她握着我的手,艰难地低下身子温声跟我说着话,我一眨不眨看着她张合的嘴唇,抽出手,又往后退了几步,母亲的笑容落了下去,她起身推了推我的脊背,面包车里的人按了按喇叭,探出头让我上车,我的脚不受控制往后退,抬头看着母亲的眼睛,捏紧了手里的书包带,母亲摸了摸我的头,她的手又凉又湿,伸手朝外面面包车上的人挥了挥手,我听见那车里的人探出头说了什么话,他的声音透过层层雨幕,浅浅滑进我的耳廓,他说,这孩子真是不听话,惯坏了,马达的声音响起时,母亲的手正落在我的肩膀,沉得我直不起腰。
我看着母亲艰难地推出了电车,我坐了上去,伸手抓住她两侧的衣服,她拧了钥匙,电车稳稳滑进雨幕,那么大的雨,母亲宽厚的肩膀挡住了我的所有视线,我的脸贴在她冰凉的脊背上,轻轻环抱着她的腰,她抬手摸了摸我冰凉的手,停下车,回头摸了摸我潮潮的裤子,把身上的外套脱下裹在我身上。
去镇上的桥极低矮,雨水汇进河里,洪水一般吞噬了整个桥,母亲抬手拍了拍我的腿,我翘着腿,看着母亲加速往河里冲,水深,我弯腰就能碰到,母亲的脚浸泡在水里,电车艰难打滑,发出轰响,母亲的裤腿湿答答粘在小腿上,冲了过去。
母亲站在校门口,擦了擦我脸侧的水珠,越擦越湿,母亲笑了,我也笑了,母亲推我往学校走,我一步三回头地往前走,她的笑就挂在脸上,像是盛开的百合花,我再回头时,她又朝我招了招手,我三步并两步朝她跑过来,她从口袋里掏出来五块钱,递给我,我也从口袋里翻出一个皱巴巴的五块钱,朝她笑,她伸手刮了刮我的鼻子,又亲我的额头,再次朝我挥手,我这次没再回头,一口气跑到教室门口,又扭头看她,她还是站在门口,朝我招手,我走进教室,在也看不见母亲,我仰头透过玻璃看着母亲转身,雨已经停了,她的衣角却还下着雨。可她走得那样稳,骑着电车走了,我扒着窗户,看了好久,只看见校门口巨大的石柱上一行浅淡的字深深陷进去,你的父母在等你安全回家。
今天星期一,我想,还有五天,可以看见妈妈。
大巴车停在车站,我拖着行李下车,想起那个握了一学期没能花出去的五块钱,和至今没有坐过那辆车的自己,心里依旧会波涛汹涌,我握着书包带,拖着行李箱往学校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