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在我6岁那年夏天出生,满月时家里大摆宴席,宴请族里的亲人和村里的汉族邻里,还有舅舅和姨妈那边的亲人。宴会快结束的时候,马博然带着我们七八个人跑向家里的房顶,他说要教我们一个好玩的东西,大家都很好奇,他拿出一盒许昌牌的香烟,给我们每人分了一只。卢豪和马怀成率先跟着他点燃香烟,他们吸进嘴里被呛的说不出话来。马柏然在一旁看着他们发笑,接着他做了示范,教我们什么是真正的抽烟,他像大人一样把烟吸进肚子里,然后吐向空中,还会吐出一个个烟圈,大家拍手称赞。他说抽烟一定要过嗓子,说这样才能感受到香烟带给你的快感,最后只有我和马玉高没有学会,那天卢豪被烟呛的不轻。
当大家都在一边学习抽烟的时候,马柏然突然对我说,“你现在有了弟弟,往后你爸妈肯定会把更多的爱分给你弟弟,以后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娇惯你了。”就连他说话的语气也那么像大人,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听来的?我耸了耸肩,不置可否。但我听到其他长辈笑着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我分不清他们是在开我玩笑还是真的是这样。但事实证明他们都说错了。
一年级的一次期末考试,我只有数学考了61分,其他成绩均不及格。试卷发下来的那天下午,数学老师在讲台上给我们讲解试卷上的题,我发现其中一题和老师讲的答案并不一致,可试卷上明明是一个红色的对勾,我举手向老师报告,向她说出了这个情况。
她从讲台上走下来,查看了我的试卷,“哦!这道题你做错了,是老师大意。”她拿起我的铅笔,在我的分数上重新写了59分,她用铅笔描了两次,把数字写得很粗,很重。当时我就后悔了,这样我没有一科学科及格,这要怎么办,这样回家父亲肯定要教训我。
那天离开学校之前,我把老师重新批改的分数用橡皮擦掉,这样我的分数又回到了及格线上。但没有想到的是,我的这一小小举动就像那个星星之火,是埋下一颗罪孽的种子,也许在我出生时,这个罪孽早已深深的扎下根源。
起初父亲把我的问题怪罪于鼻炎上面,后来他认为是周围的伙伴们把我带坏了。在爸爸的眼里马柏然、马怀成、卢豪、吕科等人都不是好学生,因为他们的父亲从来不管他们,尤其是马怀成的爸爸,他认为这是作为一个父亲最大的失职,这种罪行比要吃猪肉的罪行还要更大。
小学二年级的第1个学期,我转到了镇上的小学,爸爸希望我在新的学校能够有一个新的开始,完全摆脱马怀成他们。那天的第一节课之前班主任向同学们介绍了我,爸爸利用他的关系把我调到班级最前方的一排,我的同桌是一位女生,我们共坐一张长板凳,共用一张双人课桌,抽屉中间隔着一层木板,供我们摆放各自的书包。课桌是栎木做的,很厚重,桌面上还有木板拼接的缝隙,因为年代久远,课桌已经变成了黑色,上面有削笔刀刻下的密密麻麻的痕迹,我们俩人中间是一条三八界,这是课桌上被刻下的一条最深的界限。在这样的新环境我极度不适,周围的一切都是陌生的,这让我感到很孤单,从进入校园的那一刻我都感到压抑。
第一节课是数学课,一位女教师,看样子比爸爸大一些。我把课本准备好,双臂也在课桌上放好。突然,边上那位女同学用手肘使劲撞向我的右臂,“你过界啦!”她指着那条分界线说。终于我忍无可忍,放声哭了出来。班里所有的同学和老师一起看向我,我的同桌似乎被我的反应吓到了。
“怎么回事?”老师问我。我只是一直在哭,根本无法回答她的问话。“怎么回事?他为什么哭?”老师问我的同桌。
“我也不知道!”她慌张的回答,“我刚刚只是说不让他越界,然后他就哭了。”
“好了好了,”老师说,“没什么大不了,不要哭了。”
那天下课,我独自走在操场边的角落,在国旗台上,我看到了一个熟人,那是之前和我同一个学校的同学,叫王国梁。我激动的走过去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说他的爸爸想让他在这里学习,说这里教的要比村里好,他用手扳着国旗杆,身体向左侧倾斜。“你呢?”他说,“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也会来这个学校?”
“和你一样,我爸爸不愿意让我在那里上学。”我说。他看着我点了点头,双手来回交换着抱着旗杆。“你刚来这里的时候怎么样?还适应吗?有没有哭?”
他嘴角扬起微笑,“还好,开始有些不适应,后来就习惯了。我没有哭。”他看着我的眼睛,“你哭了吗?”我点点头。“没关系的。”他补充说,“过段时间就好了,你会适应的。”
我向他使劲挤出一个生硬的微笑,突然有些嫉妒。我讨厌自己,为什么不能像他那样坚强。
1999年,此时的爸爸退出了老本行,买卖牲口这个行业似乎不再适合他这样的年轻人。爸爸买了一辆飞虎牌轻型卡车,在铁门加工店那里给汽车后面的车厢两侧焊接了两排铁板凳,又用铝合金在上面搭建了一顶车棚,就这样做起了客运。
这样一来爸爸管我的时间又少了,虽然我离开了原来的学校,但周末的时候我依然可以和马怀成他们一起玩,我们之间的娱乐没有任何改变,这一年我从他们那里学到了打牌,马怀城家的那间瓦房里就像是我们作案的一个窝点,村里的任何小孩都可以到他家来打牌,我们的筹码从一毛到一元之间不等。
马怀成可以光明正大的在他父亲面前打牌,他的爸爸马金河不仅不制止他,有时反而会在后面帮他指点,如果他同时看着两个人的牌说话,有些小孩就会冲他爸爸喊:“看牌不能说话。”当然,在抽烟这件事情上,马怀成在他爸爸面前还是有所收敛,但只要他爸爸走出屋门,他就会趁机接过别人的香烟抽上几口。
我的成绩同样没有变化,一直在及格线以下徘徊,在家里写作业也认真不起来,我经常在中途期间跑开做其他事情,或玩玩具,这样的情景被爸爸撞见了好多次。
老师规定,每次考试不及格都需要叫家长到校,爸爸自然是常客。班主任每次都会把这些家长聚在一起,当着学生的面和家长谈话,与其说是谈话不如说是告状,她首先会把学生在学校的表现告诉家长,之后再说一些其他的。
“上课注意力总是不集中,思想抛锚。班上有个男学生,也是从别的学校转过来的,刚开始成绩也不好但进步很快,语文数学都是80多分。”班主任是语文老师,她毫不顾及情面,听爷爷说他们是同学。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脚,听着他们交谈,偶尔偷看爸爸一眼,他不断点头,面带尴尬和歉意。
“你知道,学生的问题和家长脱不了关系。”
“是的,你说的很对。”爸爸叹口气,看我一眼。
“如果这样下去,将会和其他同学越拉越远,你们一定要引起重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同时看向其他家长,向他们传递信号,他们都跟着点头答应。“听到了吗?”班主任对我说,“你看你爸爸,整日辛辛苦苦开车赚钱供你上学多不容易,你可要争点气啊!”我点点头,内心既惭愧又害怕,我不敢正面看着爸爸。
爸爸试图从我身上找到答案,他不认为我比别人笨,他给我治了鼻炎,改变了我的学习环境,能找到的问题都已解决,但收效甚微。最终他又发现了一个问题,“多动症”。在第2个学期里的一个周末,爸爸带我去往郑州。这是我第一次来到离家最远的地方,本来那天要坐火车,那是只有在电视上才能看到的,就像飞驰的巨龙一样,这次不仅能看到真的,还能坐坐到它的身体里呢。可惜那天足足排了30分钟的队伍也没有买到票,最后爸爸决定改坐汽车。
我记得那天一位年老的医生在我额头两侧贴上连接电脑的仪器,我看着电脑屏上显示着上下起伏的线条。医生给我们开好药方,临走时叮嘱我在吃药的这段时间内不能喝任何带有色素的饮料。
到县城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又是在花坛边上等车,同样的情景,西边的天空中泛着橘红色的云霞,我看着商场门口的两台摇摇车,还是那台飞机,一样播放着黑猫警长的主题歌。这是一次机会,我犹豫着要不要向爸爸开口,这是一次机会,证明勇气的机会。我想我们会像那天那对父子一样彼此凝望,互相微笑,这样爸爸也许就会对我改变看法。我鼓起勇气对爸爸说出了我的请求。
“你确定要坐吗?”爸爸有些疑惑。
“是的,爸爸。”
“好吧!”
我内心忐忑,看向四周的过客,还有等车的人们。我想,等我坐上飞机之后,他们是否会盯着我看,是否还会议论我。
“准备起飞喽!祝你玩得愉快。”管理员说。当飞机启动的时候,我不知道看着我微笑的那些人发出的是善意的微笑,还是嘲笑?这让我感到紧张。但这都不重要,虽然我一向害怕别人的眼光,但这次我只要爸爸的微笑。伴随着音乐,我感觉自己像黑猫警长一样威武,而且这个时候我应该微笑起来。我看向爸爸。可这个时候我并没有发现他在看我,他望向别处,好像坐在这里的儿子令他难堪。爸爸看穿了我,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我并非真正想做这台飞机。我那刻板的请求,缺乏真诚的请求,这骗不了爸爸。我沮丧的坐在上面,像一个木偶一样被摇晃着,呆坐在那里等待机器停止运转。最终还是失败了,我连伪装都做不到。
千禧年的到来,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我们的生活也随着国家制度在变化。爸爸那样的改装车由于存在安全隐患,国家不再允许载客。也就在这年春天,爸爸卖掉汽车,在镇上开了一家门市部,就在牛市的路对面。
我们家的商店离学校很近,周一到周五我和父母住在一起,由于学习成绩的原因,我始终在他们面前抬不起头。这让我学会了一种和他们相处的方式,只要少说话一定会避免一些指责和打骂,我用保持沉默的方式,来选择逃避,我觉得这是唯一的办法。
周五放学是我最开心的日子,因为这个时候我可以暂时逃离父母,回到爷爷家的避风港,还可以和卢豪、马怀成他们一起玩耍,看到他们就像失散多年的兄弟开心。这一年我们在河滩学会了游泳,周末会去爬附近的山坡摘野枣吃;当山下的那些果园里的桃子成熟之后,我们会在周围的带刺的花椒树附近觅得一处宽一些的缝隙,从底下钻过,通常我们会三个人,有时候四个,一个人在外面放风,其余的人进去偷。
每当我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爸爸对我教育的话就会在耳边响起,这会让我内心受到谴责,可眼前的嬉闹声和马怀成家里飘散的烟雾像催化剂一样把那些警告化为乌有。
某个周末,我们几人从村里向镇上扫荡着。我们路过钢筋加工厂偷捡一些废铁,然后走到铁具加工行,这次又招来了老板和店伙计的眼光,其中一个满身油污的家伙手握喷漆枪,发出戏弄般的笑声。
“嘿,这不是光耀家的大儿子吗?”他大声朝我们说,用手肘顶了一下旁边另一个人。
那人也发出一声嘲笑,“今天又出来捡破烂啦!”他们咧嘴露出白色的牙齿。
我们低头继续往前走,走过他们,我们听到他们还在议论,“旁边那个是金河家儿子,没有妈了,他爸不管他,天天出来捡破烂。”我看向马怀成,他低着头不以为然,只是继续的往前走着。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些话已经伤害不到马怀成了,对于没有母亲的生活他早已习惯。
第二天下午,爸爸骑上家里拉货的三轮摩托,带我来到铁具加工行。前些时间爸爸委托这家老板给我们定做了一张床架,按照时间今天过来付钱。爸爸熄灭摩托,从车上下来。
“架子焊好了。”老板放下焊枪摘掉手套向爸爸走来,“今天喷过漆后明天送你店里。”
“好的。”爸爸把钱数好交给他。
“娃子。”昨天朝我喊话的那个人说,“你说你爸开那么大的商店,你还整天捡破烂干啥?”他朝爸爸瞟了一眼,“你爸又不缺钱,店里那么多好吃的,你想吃啥没有?”他带着嘲讽的语气。
“昨天一竿子人在路上捡破烂。金河家孩子,战功家孩子。跟你家孩子说话他也不吭声。孩子家,都贪玩。”老板似乎在打圆场。
爸爸没有回他,“上车。”他对我说。然后用脚把车踹着,向商店驶去。看到爸爸的态度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们走回店里,我跟在爸爸的身后,他突然转身向我咆哮,“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他指着我,“少跟马怀成他们待在一起,你为什么不听?”我低下头。“看着我。”他再次大吼。我很害怕,我只看了爸爸不足一秒,我把视线放在他的胸口,不敢再次直视他的双眼。
“又怎么啦?”妈妈被这一幕惊吓到了。
“我什么没有给你。”他咬牙切齿的说,“我给你吃,给你喝,给你买你想要的玩具,你就这样报答我!”他双手抱头,放下,再次看向我,“你去和他们捡破烂,给我丢人现眼。”
“不亏你!”妈妈也有些生气,转身回到货架后的卧室。
“他们都是什么人!没人管的孩子!还有马柏然,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偷着抽烟。你告诉我,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天天跟着他们。”爸爸脸色胀红,喘着粗气,“我今天不会碰你一下,说话。”他盯着我,死死的盯着我,“你总是这样,一声不吭。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每次周五放学就回你爷爷家,有时连面都不给我们照一下就走,你就是要逃避,逃避我们对你的教育。”他从旁边拉起一张凳子,重重地在地上放好,坐在上面。
“你以为你不说话就能逃避一切?你以后哪都别去。”爸爸又气愤的站起来,“老老实实待在这里。我跟你妈每天忙的揭不开锅,你却在外面疯玩,让他们嘲笑我,给我丢人。”
我听着这些话,泪水汩汩而下。我想到我在背地里干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想到因为学习成绩差让爸爸在老师面前难堪,想到考个好成绩为什么这么难?之前,每次委屈我都是放声大哭。这一次,我只是默默的流泪,感到自责。
“你流泪证明你心里明白,你不是不懂道理,可为什么就是做不好?”爸爸说完转身背对着我,“我希望你能好自为之,有所改变。”
晚上我躺在床上,爸爸妈妈睡在南边床头,弟弟睡在床边的推车上,我独自睡在北边,紧挨最里面西面的墙壁,向右侧躺,听着他们交谈。 “愁人,不争一点气。”爸爸的声音,他似乎以为我睡着了。
“那怎么办?”妈妈说,“越大越管不住。”
“天天跟着马怀成他们,人家干什么他干什么,没有一点主见。别看人家卢豪没他长得高,可鬼点子多的很。”
“还是太小了,毕竟没人家大。”
“不是大不大的事。我总感觉他比别人缺点什么?我看了很多次,不管干什么,都是别人冲在前面,他总是唯唯诺诺。有次在家里卢豪抢过他的玩具,他甚至都不反抗。”
“也许他比别的小孩善良。”妈妈说。
“他在学校被人欺负,马琳和马柏然帮他出头。”
“我记得他半岁时,有天深夜,他躺在我身边,全身发烫一动不动。哭也不哭,叫也不叫,当时我害怕的要命,我以为他烧坏了。赶紧穿好衣服抱着他去乡里的医院,当时医生们都休息了,大半夜的。医生看过说:‘如果来的晚,恐怕会有生命危险。’他从小身子骨就弱。”
“为什么和别人差这么多?”爸爸放低声音,但还是让我听到了,“有时候我都怀疑他是不是我儿子。”
“你说什么呢?马光耀。他不是你的孩子是谁的孩子!”妈妈生气了。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知道他在寻觅,寻觅一个恰当的字眼,“他一点都不像我。”
“怎么不像你!你要怀疑明天就去做亲子鉴定。”妈妈朝他吼道。
“哎呀!你看你,我不是那个意思。” “越剑也不是你的孩子。”我听到妈妈翻转身体的声音。
“好好好……,我说错话了还不行吗?”
“别碰我。”
我合上双眼,依然止不住泪水。听着他们争吵,我想如果我不是他们的孩子,会不会就没这么多事?至于那善良的性格,妈妈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