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过一个故事，一个老太太做寿，子孙富甲一方，请唐伯虎过来题诗，亲朋好友围着看，于是唐寅挥笔写下了一首传世名作：

这个婆娘不是人，九天仙女下凡尘。

儿子个个都是贼，偷得蟠桃献母亲。

当然中间有许多转折，比如宾客多次目瞪口呆什么的，那不重要。

总之，类似的故事总是倍受文人的宠爱，因其峰回笔转，才情肆意横流，给人的第一感受是“秒啊！”。

我也觉得它巧妙，至少，曾经觉得它巧妙。

我打赌，这是一篇未经雕琢的作品，就是突然福至心灵，然后一切便浑然天成，靠的是“才思敏捷”四个字。

所以，才会做这种糟糕的比喻，把一个没牙的老太太比做九天仙女，马屁上带着点化不开的马屎味。

说儿孙是贼，对商贾之家来说，也分外刺耳。

如果你有点情商，那就应该清楚，别人请你在寿诞上题诗题字，哪怕你写个“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也强过自己瞎讲。

在那样的场合，人家要的是你的名气，而不是你的才气。

唐伯虎情商很低，这不是什么秘密，如果我们把故事细化，还能看到更令人惊讶的东西。

士农工商，那时的社会等级森严，宴请唐伯虎的人是商贾，位于社会的最底层，但却拥有着大量的财富。

那时唐寅还是江南四大才子之首，有可能会金榜题名的人物，所以土豪才会专门请他来祝寿，其实也有想要结交的意思。

可唐寅却爱惜自己的羽毛，名声是个很重要的东西，他可不想被人说是趋炎附势，可他又确实爱慕荣华富贵，所以，看在钱的份上，还是选择了赴宴。

唐伯虎很知道享受，却又想着清高，想着李白的安能摧眉折腰。

到了宴席上，可能受了一点委屈，心里带着点戾气，或者只是单纯地为了显摆自己的才情，总之他骂了人，而且又很好地圆了回去。

他并不很在乎商人的感受，这也是那个时代的通病，读书人肯放下身段为你母亲祝寿，你就该感恩戴德了。

你会发现，唐寅这个人，他不只是傲慢，他还自私，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显摆自己的才气，而他显摆才气，是为了宣扬自己的名声。

而且，我相信，他还要收下题诗题字的润笔费。

中间还夹着一段中国人特有的三推四让。

慕名，逐利，狂妄，假清高。

唐伯虎，王八蛋。

他不会是个好官，他不会站在别人的角度思考，也就不懂为别人考虑。

如果是真的清高，真的不屑，一开始就该拒绝这场宴席。

他当然可以做个好人，是愚蠢限制了他的善良程度。

钱塘金寿门先生农客扬州。诸盐商慕其名，竞相延致。一目，有某商宴客于平山堂，先生首坐。席间，以古人诗句“飞红”为觞政。次第至某商，苦思未得，众客将议罚。商曰：“得之矣，‘柳絮飞来片片红’。”一座哗然，笑其杜撰。先生独曰：“此元人咏平山堂诗也，引用綦切。”众请其全篇，先生诵之曰：“廿四桥边廿四风，凭栏犹忆旧江东。夕阳返照桃花渡，柳絮飞来片片红。”众以先生博洽，始各叹服。其实乃先生口占此诗，为某商解围耳。 （选自清陆长春《香饮楼宾谈》）

此等才气，比之唐寅如何？

张爱玲说，一个人，学会了一样本事，总舍不得放着不用。

天妒英才，像一个绵延了千年的遗憾。

果真如此吗？多是咎由自取吧。

都是凡间泥泞里爬行的人，你偏指着天上的仙。

你瞧不起世间的人，看不起人间的规矩，仗着身上的一点才气，像商人仗着手里的几个臭钱，狗眼看人低。

你知不知道，江南是什么地方？

明时科举有南北榜之分，官员亦分南北派，看起来大家都是一样的金榜题名，可南派学子却长期雄踞榜单前数十名。

因为南方富有，经济发达的地区，教育也相对发达，这道理至今未变。

那时，在江南富甲一方的人物，放眼全国也是豪门。

商人或许姓李，商人有个已故的父亲，我们称他为李父，李父本是家中次子，长子继承了祖产，要有人帮忙打理，所以李父成了商人。

李家本非大户，不过是个富农，能有今日成就，全拜李父的妥善经营，李父还有三弟和四弟，三弟、四弟都是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李父的遗孀过寿，能请到唐伯虎，也是他们在背后出了力。

李父的遗孀王氏，那个不是人的老太太，是个跛子，父亲早故，找不到好婆家，兄长怜爱自己的妹子，怕她吃苦，就把她许配给了李父。

王氏的叔叔，曾在朝中任礼部侍郎，王氏的侄子，是殿阁大学士，很受皇帝宠信，王氏还有两个侄孙，都在京城，一个十三岁，性情平和，温恭谦让，一个八岁，博古通今，能吟诗作对。

两个侄孙生得好，已和户部尚书许了儿女亲家。

王氏的母亲姓夏，夏家也有很多在朝为官的亲戚。

那些在朝为官的亲戚，又有很多在朝为官的朋友。

这就是门阀。

所以李家老太太高寿，来了很多衣着华丽的人，唐伯虎以为，这是个机会，所以就屈身进了商贾的寿诞，卖力地炫耀着自己的才气。

他以为，李家是不足为道的小人物，王氏只是个跛脚老太太，他想跟台下的宾客攀交情，他看不起台上的商贾，他要让那些人惊叹，别人都在夸老太太高寿，他在夸耀自己的才气。

舍不得多尽一点礼数。

他非常卖力地向宾客们炫耀自己横溢的才情，甚至有点喧宾夺主的味道，唐伯虎走到哪里都是世人的焦点。

可这次不一样，大家都在拜老太太，没人记得江南的大才子，于是他骂了老太太，又很好地圆了回来。

他真是善于做一只孔雀。

曹植、骆宾王、王勃、李白、杜牧、苏轼……

这个名单可以很长，每一个都是大名鼎鼎，每一个都令人神往，每一个都令人感慨，每一个都留下了无限遗憾。

偏偏还有人在旁边帮腔，国家不幸诗家幸，您可得了吧，人生郁郁不得志，说到底，你幸我不幸。

你有机会看一只纸上的孔雀，我却没法子施展自己的抱负。

一个个怨天尤人，一个个酒肉狂欢，错的不是你，错的永远是这个世界，是世界让你我未能如意。

呵，男人。

呵，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