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意恩仇掩盖了更深刻的两难抉择——陈凯歌《赵氏孤儿》

这是一部2010年上映,导演兼编剧陈凯歌以元杂剧纪君祥的《赵氏孤儿》为蓝本,同时融入自己的现代意识创作的一部电影。

剧情的主线是这样的:

随着赵盾为首的赵氏家族权力和威势日益壮大,晋国国君晋灵公感到十分恐惧。一直受到赵氏压制的大将屠岸贾更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惶恐不安之下在赵朔班师回朝庆功之日,用毒计杀了灵公,转而栽赃嫁祸给赵盾,并以弑君之罪一日内杀了赵盾和赵朔一族三百余口。此时赵朔妻赵庄姬也就是晋灵公的姐姐尚在宫中,将要临产,临危之际,在草泽医生程婴帮助下生下儿子,然后以自杀换取韩厥放过程婴和赵氏孤儿。

程婴带赵孤回家交给妻子照料,接着去找晋国大夫公孙杵臼求助,以期带着赵孤脱险。然而当他们回到家,发现程婴妻子在屠岸贾搜查时为了保住自己的孩子把赵孤交给了屠岸贾,公孙杵臼带母子两个逃跑不成,就把他们藏到自己家里。最终程婴经不住屠岸贾逼迫,交代公孙杵臼隐匿赵孤的事实,屠岸贾遂杀了公孙杵臼和程婴的妻子及儿子。

这一来,真正的赵氏孤儿赵武反而侥幸得托,程婴为报杀妻杀子的血海深仇,打算让屠岸贾“生不如死”,就带赵武做屠岸贾的门客,并在后者的眼皮底下将其抚养成文武双全的杰出青年。后来,程婴和韩厥把事实真相告诉了赵武,但赵武不相信。赵武打仗被围困,屠岸贾在已经意识到他就是真正的赵孤后还是救了他。韩厥刺杀屠岸贾使其重伤,赵武以死要挟程婴救屠岸贾。程婴、屠岸贾在赵武面前把所有真相告诉了他,屠岸贾杀了程婴,赵武趁机一剑刺死了屠岸贾。

简要介绍剧情后,试着分析下陈凯歌故事新编中所融入的现代意识。

首先,赵庄姬临死托孤给程婴时,告诫程婴以后不要让赵武知道他的身世,他的仇人,更不要让其报仇。深知政治险恶的赵庄姬,遭此大难,却不想让孩子将来背上报仇雪恨的沉重包袱,只希望让他做一个普通人。爱子之心可谓深矣!可叹、可怜又可敬!

其次,程婴有妻子,有孩子,救赵孤实只出于恻隐之心,他并不想用自己儿子的命换赵孤的命。亲儿子被杀,而赵孤幸活,完全是阴差阳错之下的结果。从此,纪君祥悲剧中赵氏孤儿复仇的主题,成为了程婴的任务而非赵武的任务。程婴发誓要让屠岸贾生不如死,让他和赵武相亲相爱,再相恨相杀,从而让屠岸贾领略人生的荒诞和撕裂,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再次,屠岸贾把赵武当作亲儿子抚养,对其疼爱有加,即使当得知赵武是赵氏遗孤后,也舍命救他,并始终想放他和程婴一条生路。这说明即使像屠岸贾这种坏透顶的恶人,也有其来自人性光鲜的一面。人都是复杂的,在陈凯歌看来,这位名义上的干爹、真正意义上的大仇人一二十年来对孩子的抚养并不是虚情假意的,而是真心诚意的。而赵武这些年来在不知真相的情况下对干爹的爱也不是虚无缥缈的,也是出于自然的人性、天性。

说到这里,陈凯歌电影里情节上的一大唐突之处就毫无疑问的暴露出来了。因为按上面的分析,当这个长大了的赵武真的举刀砍向抚育他多年的干爹时,不会是毫不犹豫的,不会是不动情的。相比之下,他的亲生父亲倒更像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因此,当程婴和屠岸贾把所有真相告诉他,他竟然毫不犹豫地拔剑杀死屠岸贾!这在观众看来,未免转换得过于武断直截,因为连接养育之恩和杀父之仇两座山峰的,不应当是过山车一样的急转直下,而应当是走在钢丝绳上一样的左右彷徨、像俄狄浦斯王一样的撕心裂肺。何况,影片三分之一的篇幅讲了屠岸贾对赵武的悉心教导、如山父爱!

杀父之仇当然得报,灭族之恨当然得雪,这都是毫无疑问的。但是,在杀父之仇和养育之恩之间做出抉择,这应当是一个痛苦挣扎的艰难抉择,这是一个两方面都有理由、两方面又都有片面性的深刻悲剧。陈凯歌把这个深刻性描述的太浅了。

最后,再回到程婴复仇的主题上。影片中程婴多次陈述“我要让他知道他是谁,而我又是谁”,他的理想和支撑他活下去的信念,就是打算让屠岸贾生不如死,让他和赵武从相亲相爱,到相恨相杀。那么,他的目的达到了吗?

从结果上看,好像是达到了。但是,屠岸贾真的生不如死了吗?

不见得。影片中明明告诉观众,屠岸贾养育赵武一二十年,是真心喜欢他,一天见不到赵武就失魂落魄,俨然赵武已经成了他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最后得知真相后,即使意识到人生的荒谬,意识到自己亲手把仇敌的遗孤抚养长大的荒诞,他还是舍不得杀赵武,一次次放过他。这说明对屠岸贾来说是非善恶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的后半生,体验到了人生的快乐,父子其乐融融的欢欣,对他来说,这辈子值了。

那么,程婴呢?满脸的苦逼相,满腹的牢骚话,最终即使报了仇,他也不会感到有多大的释然。他的一生是悲惨的,惹人同情的,但不能说是悲壮的。他在阴差阳错失去亲人后,给自己主动找了一条复仇道路,但这条道路的行走,伤害最深的却是赵武。人世间横亘着的两难艰苦的抉择,最终摆给的是赵武。把这些加之于一个孩子身上,让人不忍。

综上所述,我认为,陈凯歌本来可以写出更深刻、更痛彻心扉的悲剧,然而快意恩仇的主题,仓促的转折却把故事的气势做小了,做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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