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他推开门的时候，她正在小心翼翼地整理那些刚拾来的樱花花瓣。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空气里涌动着温柔的樱花香气。

他毫无预警地出现在她面前。修长的身材，高耸的鼻脊。额上有细密的汗珠，目光迫切而焦急。

请问你是小瓷姑娘吗？

小瓷仰起头，看到他微微上翘的长长的睫毛，蒙蒙的带着清晨的雾气。

小瓷姑娘，请你救救我的苏沫好么？

贰

小瓷看到那个叫苏沫的女子。此刻她静静地躺在樱花轩的小木床上，面容姣好，唇色惨白，身着淡蓝色罗裳，发若流纨。

真是叫人心动的女子，小瓷想，即使躺在床上不省人事，却还是难以抑制那种静静流淌的美丽。她轻轻地握住苏沫的手腕。苏沫的手腕纤瘦白皙，脉搏虚弱得叫人心疼。

小瓷细心地为苏沫察看病情。完毕之后，她转过去，看到他正默默地看着她做这一切。他虽然面容安静，却怎么也无法掩饰内心无穷无尽的担心。

他轻声问，她会好起来么？小瓷点头。他的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谢谢你，小瓷。对了，我叫殷子洎。

殷子洎。她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起身到书桌旁写字。她把写好的字给殷子洎看：请跟我来。

他跟着小瓷，走近一个有着淡淡的馨香的房间。小瓷指了指南边的小木床，示意他休息。

殷子洎乖乖躺下，由于疲惫，迅速地入睡。

小瓷靠近木床，看到他轮廓分明的脸，如此英俊。然后她望着窗外，想起她的那些樱花。

三月，正是樱花绚烂的季节。

叁

殷子洎醒来的时候，已是阳光灿烂的午后。

他起身，迫不及待地去找他的苏沫，他见小瓷瑞准备给苏沫喂药，于是轻轻地走过去，对小瓷说，我来。

小瓷把苏沫扶起来，让她倚在自己身上。她的身子轻柔得像云朵一样。小瓷几乎感觉不到她的重量。苏沫此时尚未清醒，殷子洎只能用细长的竹管将药一点一点地送到她嘴里。开始他还有些笨拙，可是他很快就掌握了要领。他细心地，不厌其烦地重复同样的动作。小瓷看到他满眼的专注和温柔，以及他眼里瘦弱的苏沫。

药喂完了。小瓷告诉殷子洎，樱花轩里有些草药不够了，要上山采。殷子洎想了想说，我跟你一起去。小瓷迟疑了一下，答应了。

殷子洎跟小瓷来到后山后，很快便发现了自己的多余。他只能跟在小瓷的身后，看穿着粗布衣服的她轻盈地在草地上穿梭，时不时俯下身来仔细地嗅那些草药，然后把她需要的采下来，扔进身后的竹蒌。而那些草药，无论从殷子洎的眼睛还是鼻子看来，都是没有什么太大区别的。

小瓷累了，他们找了一块干净的大石头，肩并肩坐下。

小瓷突然想说话，可是没有带纸笔。她让殷子洎把手伸出来，用自己的手指在上面比划。

你那么爱苏沫么？

殷子洎用力地点头。他说，从我见到她第一刻起，就爱上她了。不仅因为她的美丽，更因为她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气质。她自幼父母双亡，又体弱多病，可她一直很坚强。她跳舞的时候，像一个飞舞的精灵，而且她的声音，如同天籁。

怪不得，她身上有蒲公英的气味。

蒲公英有气味么？他疑惑地望着小瓷。

有，当然有。只是因为太淡了才容易被忽略。其实每个人都具有自己的特殊的气味，只是一般人感觉不到。就像苏沫，第一次见她我就闻到了她身上的蒲公英气味。而也就像那轻盈的蒲公英，瘦弱而美丽，孤独而坚强，纯洁而美好。

殷子洎“听”完了这些，抬起头眺望远方。小瓷看到他眼里隐藏的东西。她静静地看着他。远处群山的轮廓衬着他的侧脸，精致得无与伦比。

快要下山的时候，殷子洎突然转过来对小瓷说，小瓷，其实你也是个无限美好的女孩子，虽然你不能说话。

肆

苏沫姑娘的脸色一天天红润起来，殷子洎脸上的笑容也愈加明显。他每天给苏沫喂药，然后守在她身旁。他紧握着她的手，眼神温柔而专注。

有时候他会跟昏迷的苏沫讲话，小小声的，可是小瓷知道他在说什么。她始终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直到有一天，苏沫醒了过来，她轻声唤，子洎，子洎。

殷子洎飞快地跑过去，泪水激动得涌出来。他说，我在这儿，我在这儿，苏沫，你终于醒了。

然后苏沫又睡了过去。小瓷告诉子洎，她只是太虚弱了，再休息几天，她就会好了。

谢谢你，小瓷。我一开始就相信你，相信你一定会将她治好的。

小瓷看到他此刻的笑容，从未有过的轻松。她想，他是真的那样爱苏沫的。

伍

小瓷倚在阁楼的窗台上，看殷子洎在前院和镇上的小孩子玩耍。二十多岁的殷子洎，像小孩子一样，优雅地奔跑、跳跃。眼神干净，笑容邪气。小瓷想，殷子洎一直都是个张扬拔扈、玩世不恭的小孩子，一直都是。那时只因为苏沫的病痛，才使他有了一些成熟的样子，现在的他，才是真正的殷子洎。

殷子洎看到窗台上的小瓷，跟她打招呼。即使是一个不经意的眼神，还是让小瓷有一种陷落的感觉。

其实小瓷知道，她早已陷在他的眼神和笑容里了。在十年前，而现在，只不过是越陷越深罢了。

十年前，爷爷还在世的时候，樱花轩的樱花还没有现在那样茂盛。爷爷带着七岁的小瓷来到一个山庄。山庄的后面，是整片整片的樱花林，比樱花轩里的多好多。小瓷惊呆了，她完全陶醉在粉白色的世界里。在漫天飞舞的樱花里，她看到了十一岁的殷子洎。他的眼神干净，笑容邪气，脸上还没未褪去的稚气。像樱花一样，纯洁美好，天真烂漫。还有漫山遍野的樱花气味，淡淡而清香，像无数舞动着的精灵，微笑着进入她的身体。这一切一切，她永远都不会忘记。

十年之后，在殷子洎推开门的那一刹那，她便认出了他，因为他有她无法察觉的特殊气味。可是他不会记得她了，而且他有了他爱的人，苏沫。他们般配得让人难以置信。而小瓷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她默默地看着比她高一个头的殷子洎，看他在苏沫耳边说着“我爱你”。她本来就只有羡慕的份，可是眼泪还是要难过得流出来。

陆

清晨，小瓷感觉到房间中香气的细小波动，于是起身去开门，看到了站在门口的苏沫和殷子洎。

殷子洎微笑着说，太神奇了，我们都还没敲门呢。然后他又看看苏沫，假装埋怨地对小瓷说，你看，她刚能下床就执意要来看你，我怎么劝都不听。

小瓷第一次看到笑得这样灿烂的苏沫，她站在微弱的阳光中，倚在殷子洎的身上。小瓷看到苏沫张开薄薄的嘴唇说，你好，小瓷。

然后苏沫的视线落在墙边的那把老旧的琴上，她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说，子洎，我们好好地谢谢小瓷姑娘好不好？

小瓷怎么也不会忘记那个午后，樱花轩的大厅里，殷子洎端坐在那把樟木做的琴前面，双眉紧锁，眼神里沉淀了常日的张扬，只剩下专注。琴弦在他细长的手指下温柔地抖动。一个又一个细小的音符从那里飞出，萦绕整个屋子。而苏沫在这些音符之中，歌唱着舞蹈，像洁白的丝绸，随着风优美地飘动。她让小瓷想起田野里的那些蒲公英，风轻轻一吹，便飞到空中。美丽得无法形容。

柒

在小瓷视野的远处是肆意延展的青翠,灵动的线条,起伏着和薄雾缠绕的山峰。山脚下散落着村庄，傍晚时分，炊烟袅袅。视野的近处，是身材挺拔的殷子洎，正饶有兴致地踢着脚下的碎石，摆弄自己的手腕，神情俊朗。还时不时学着小瓷的样子俯下身来，高高的轮廓优美的鼻尖几欲触到冰凉的小草。他似乎是专心致志地嗅着那些形态各异的草，然后一脸迷茫的离开。

小瓷坐在草地上静静欣赏。眼前这幅唯美的画面。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找不出任何破绽。

她本来不打算带殷子洎来采草药的，他应该陪着苏沫。可是殷子洎说，苏沫可以和镇上的小孩子玩呀，让我跟你去吧，最后一次了。

最后一次了。

殷子洎走到小瓷身旁，蹲下身子，手轻轻一撑，利索地坐下。两腿屈着，随意地向两旁伸展。双手环着膝盖。他的腿很长，触及前面的草地。

他转过来，笑得很灿烂地对小瓷说，你真厉害呀，能区分那么多的草药。

小瓷的表情没有太大的波动。他继续说，你的医术都是你爷爷教给你的吧，听说他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呢。

殷子洎一个人慢慢地说着，小瓷只是注视着他翕动的嘴唇，它们美丽得令人无法抗拒。

然后殷子洎停了一会儿：你上次跟我讲，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殊气味，是么？

小瓷轻轻地点头。

那你的气味是什么呢？

小瓷还没来得及回答，只是突然感到脸颊旁一阵温热，然后隐隐地发烫。那一刻世界突然恍惚，落日的光芒一点一点地浸染头顶的天空。小瓷感到自己连呼吸也不敢用力。殷子洎的脸庞跟她的脸庞距离如此之近，他正闭着眼睛安静地搜寻小瓷身上的气息。小瓷清晰地感觉到他均匀更迭的呼吸，带着似曾相识的温柔，和着她刻陡然加速的心跳，成为这个季节最优美的旋律。

捌

殷子洎来向她道别的时候，小瓷正在园子里，仰着头，看飘落的樱花。

那些像是不小心被天使遗落的花朵，在挺拔的黑色枝桠上，一簇簇地靠拢。风吹来的时候，先是微微地颤抖，然后随风而下，飘飘洒洒地落了一地。

他的脸庞还是毫无预警地出现在她面前。他说，看得这么入神呢，我都叫你好几声了。

她没有回答。他不知道，他的气味和周围的有多么相似。它们如此和谐地融在一起，所以她一直无法感觉他的到来。

你知道么，我最早住的地方的后面是一大片的樱花林呢，你一定会喜欢的。每年的这个时候，全部的樱花就会盛开，然后在最美的时候飘落，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粉红的了。

殷子洎笑着说到。他看着园子里的樱花树，仿佛又想起了他的樱花了。

小瓷又回忆起十年前的那场邂逅。殷子洎口中所描述的那些樱花明明曾经如此真切地在她身边绽放，可它却好似一个虚构的梦境，只因为太过于美好。

而且——，殷子洎顿了顿，帮作神秘地说：我还在那片樱花林里遇见过小仙女呢。

小瓷感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小仙女？

我的小仙女，只到我的樱花林里来过一次，之后就再也没见着她了。大概是很多年以前的这个时候我在林子里看到她，她提着粉红色裙摆，小心翼翼地踩着晶莹的花瓣，美好得无法形容。小瓷你知道么，见到苏沫的第一眼时我差点把她认成了我的小仙女，因为她们都是那样的美好。

小瓷呆呆地望着殷子洎。殷子洎继续讲述若干年前的那个烂漫的午后。

那时，樱花开得特别灿烂，我拉着小仙女的手几乎跑遍了整扯樱花林。飘落的樱花在我们身边旋转着舞蹈。我转过身去看她的脸，因为兴奋而染上了樱花的颜色。还有她的表情，生动得一塌糊涂。

殷子洎的眼神里流露出美好的向往。

最后我们来到一棵最大最漂亮的樱花树下，我让她闭上眼睛仔细闻樱花的香气，然后在她耳边轻轻地告诉她，我爱她。

可是，殷子洎的眼神突然黯淡下来，她没有回应我。说完，他低下头，沉默了一下下。

小瓷还没能回过神来，殷子洎的脸又突然靠近。他弯着身子，用力地注视小瓷的眼睛，语调突然降低了许多。他缓缓地说：

小瓷，我一直闻不到你的气味，所以我猜也许你就是没有气味的，因为小仙女是不属于人类的，你说对不？

小瓷瞪大眼睛盯着眼前的殷子洎，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现在即使她会说话，也一定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时，殷子洎看到收拾好包裹从屋子里出来的苏沫，他直起身子，对小瓷说，我要走了，再见，小仙女。然后他的声音变得有些伤感：我那时就知道你不能说话，但你张开眼睛看我一下也好啊，可是你为什么不回应我呢？

小瓷静静地看着他转身离开。在他经过她身边的那一刹那，她终于第一次感觉到他身上的樱花气味。它和那些樱花的气味还是有一点点区别的。它更高雅，更灵动，更飘渺，而且，是留不住的。

殷子洎和苏沫离开了樱花轩。而小瓷仍然呆呆地站在原来的位置。脑海里不断重复他刚刚所说的话。原来他还是记得她的，十年前那个傻傻的小女孩。他唤她作“小仙女”。他神情忧伤地对她说，小仙女，你为什么不回应我呢？

小仙女，你为什么时候不回应我呢？

为什么不回应我呢？

她看见自己的眼泪簌簌地落下来。

玖

有些事情，没有人知道，也从没有人问起。上天在赋予小瓷敏锐嗅觉的同时，不仅剥夺了她说话的权利，也没有给她与各种声音接触的机会。她一生下来就什么也听不到，她靠着唇语来辨别人们说话的内容。她是生活在一个无声世界里的，她的世界没有殷子洎优雅的琴声，也没有苏沫如同天籁的歌声，只有大片大片的纯白以及各种各样的气味，哪怕是再微弱的。

拾

小瓷站在空空荡荡的园子里，漫天的花瓣纷扬了她的视线。她仿佛又看到樱花树下的男孩，眼神干净，笑容邪气。他轻轻地对旁边一个闭着眼睛的小女孩说：我爱你，然后等待她的回应。而那个小女孩却还是傻傻地闭着眼睛。她似乎感到这么一股温暖气息的靠近，可她已经完全沉醉在她的樱花世界里了。那个世界过滤了尘世的喧嚣，也过滤了温暖的话语，只剩下漫山遍野的樱花气味，淡淡而清香，像无数舞动着的精灵，微笑着进入她的身体。

原来很久很久很久以前你说过你爱我，可是亲爱的对不起，我听不到。

她看见自己的眼泪簌簌地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