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散成乳白色的雾。
我站在一条小径上,环顾四周,是层层叠叠一望无际的房屋。
身边不停地有人走过,准确地说,是有人影飘过,男女老少都有,宽袍大袖,仿佛在空中漂浮着走,一定是雾太大了。
没有人理我。我想抓住一个路人,可他就像一缕烟一样从我指缝中溜走。我张了张嘴,发不出一点声音。我突然慌了,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头,透不过气。我更加努力地喊,张牙舞爪地喊,依然发不出一点声音。
我想跑,却发现双腿像两根水泥柱子,不能移动分毫。周围的人依然来来往往,身影隐没在那望不见边的房屋里。
我想喊人来救我,却不知道喊谁。母亲不会来,父亲也不会,奶奶就更不会了,朋友呢?我没有朋友。一丝寒意从头顶上冒出来,像一只蜘蛛,顺着脊柱慢慢爬到了脚底。不知道喊谁……没人会来救我……不知道喊谁……没人会来救我……
我渐渐感觉不到我的身体了,我好像在融化……
脑子里突然蹦进了一个人,弟弟,弟弟,弟弟,我呐喊着,我的耳朵听见了我脑子里的声音,弟弟,弟弟会来救我,弟弟!
一个路人突然停了下来,把一个襁褓塞进我怀里。抱着他,那人说,抱着你弟弟。
我机械地接过来,襁褓中露出一张非人的脸,眼睛像芝麻那么大,鼻子是一个洞,嘴列到了耳朵根,这东西的四肢又短又粗,像一条娃娃鱼。我惊骇地想扔掉它,身体却动不了。娃娃鱼缓缓地从襁褓里爬出来,开始啃食我的每一寸皮肤。痛!痛!痛!
“痛!”我突然能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了,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我狂乱地叫着,狠狠甩动身体,想把那娃娃鱼甩下去,“走开!!走开!!!走开!!!”
五
一双有力的手按住了我,我感受到了手心的温度。身体上的疼痛清晰起来,雾散了,世界也清晰起来。房子、路人都消失了,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木板床上。
是人间啊,我突然放心了,安静了下来。
按住我的手松开了,一个黑色的老头站在床边,目光沉沉地注视着我。我闻见房间有一股香火气。
“还好吗?”那老头问,声音温和。
“这是哪里?”屋里灯光昏暗,我觉得天旋地转,迷糊着问。
“是山阁。”那老头依然温和地说。
脑子里轰然炸响,“你!你是……”
“我是喃呒佬。”
所有关于后山、山阁、喃呒佬的传说,争先恐后地浮现在脑海里。
“山阁是通往冥界的大门。”
“没有喃呒佬引路,就会被先人困在山上,永远走不出来。”
“有喃呒佬出现的地方,就要死人。”
“喃呒佬的东西都不可以碰,碰了就会有很惨的事发生。”
……
我一定是已经死了。
他仿佛看出了我在想什么,“不要害怕。我们都还活着。”
我突然想起这是喃呒佬的床,立刻想跳下来,又想起地板也是他的,桌子、凳子、整个房子,都是他的。我崩溃了,紧紧抱住自己,缩成一个球,尽量少接触他的东西。我觉得自己在瑟瑟发抖。
他又说了一遍,“不要害怕。”顿了一下,又说,“我这里不脏。”
他的声音十分稳重,我有点放心了,抬起脸来打量他。他约莫有七十岁了,左脸上五道伤疤,似乎是被什么野兽挠的。奇怪的是,他从上到下也是一身黑,却有种庄重肃穆的感觉,跟奶奶那一身阴鸷的黑很不一样。
这大概是他的房间,房间很小,除了我睡的这张床,就是一张桌子,一张凳子。屋子的一角立着招魂幡。其他的地方堆满了各种打斋用品,铜锣、黄纸、孝布、麻衣、还有各种纸活儿。
那只冰冷的蜘蛛又从头顶上冒了出来,我往墙里缩了缩。
喃呒佬轻叹了一声,“这么大的雨,你为什么一个人跑来这里?”
伤心事一拥而上,把大颗大颗的眼泪推出眼眶,“我……我没有想害死弟弟……”我抽噎得止不住,“我……我想救他的……”
“你弟弟死了吗?”喃呒佬略带困惑地问。
“我……我不知道……”
“没有人来找我,就应该是没有事。”喃呒佬声音笃定。
他的笃定安慰了我。弟弟没有事,我回家大概不会挨打了。
“天亮了就回家吧。”喃呒佬说,“要不你爸妈该着急了。”
虽然有些害怕这个屋子,但我实在是太累了,在喃呒佬的床上一觉睡到了天亮。我反而觉得喃呒佬没有那么可怕了,像个慈祥的老爷爷。
六
天亮了,喃呒佬给了我一套干净衣服让我换上,然后把我送出了山阁。我觉得后山上的先人们都在盯着我,头也不敢回,闭着眼睛一口气奔到村口,才放慢了脚步往家走。
一路上,我觉得人们看我的神情怪怪的,不过他们一直都用怪怪的神情看我。我努力不去在意那些眼光,大步跑到家门口。
母亲正在院门口给弟弟喂饭,抬头看见我,猛然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一把将弟弟搂进怀里,浑身颤抖。父亲和奶奶闻声,也从屋里跑了出来,父亲的脸色蓦地变白了,奶奶颤颤巍巍地提起拐杖指着我,“死女子!滚!不要再来害人!滚!!”
我困惑地低下了头看看地,上午的阳光在地上投射出我的影子。弟弟不是活着吗?我不是也活着吗?
我又看了看身上,仿佛一桶冰水兜头浇下。
我穿着的,竟是一套给儿童的寿衣!
我僵在原地,不知所措。我还活着吗?
父亲面无血色地走过来,一把把我推进院子里,从齿缝里说,去换套衣服,把这身脱下来烧了。
我木然地走回房里,听见背后父亲沉痛地低声对奶奶说,“这是因果。”